从表面上看，他鲁人的家庭组成与附近汉族及其他民族无异，然细加观察，就可发现这种家庭有自己的特殊性。第一，离婚频繁而导致家庭经常改组。第二，终身只缔结“尼查马”关系者为数甚多，使得单身家庭（即男女单方或加上其亲属组成的家庭）在他鲁人社会中占有一定的比例。例如朱本着村44户；因离婚形成之单身家庭3户，一生不正式结婚之单身家庭7户；又如庄上村47户，离婚形成之单身家庭4户，一生不正式结婚之单身家庭4户。同时，由于离婚的普遍，现存家庭中的夫妻也常常是离婚之后再结婚的，而且还不能保证就此“白头到老”。这样，就使他鲁人家庭具有极不稳固的性质。家庭的不稳固性，正是他鲁人婚姻形态的特点之一。
七父系和母系交错存在
他鲁人如正式结婚（即缔结“尼木勒”关系），一般要实行夫方居住。与此相适应的是按父亲计算世系，子女从父姓，财产传子而不传女。
但他鲁人若遇女方无劳动力或是独女；或男方经济困难，缺乏基本生产资料，不能独立组成家庭等情况，则实行妻方居住，即所谓“上门”。如耍撇村21户5上门者3户；庄上村47户，上门者6户。有些妇女已经子孙满堂，还想结婚又舍不得家业，乃找老翁“上门”，这在其他民族中殊为少见：
〔例46〕庄上村王xx，已52岁，子已30岁，夫早死，在我们调查之前不久，新招一人上门，此人已56岁。
〔例47〕易水王xx医生，夫死，有一子已18岁，一女已25岁，1962年新招易水兰xx上门，两个年均过50。
上门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赘夫改姓，称“实招”；一种是赘夫不改姓，称“虚招”，以后可回原家。凡上门者子女仍从母姓，就不实行父糸。
还有下列情况亦不实行父系：夫死回娘家之妇女，离婚后回娘家之妇女，终身过生过“尼查马”生活之妇女，其子女均从母姓。
如再嫁子女随往新父之家，又从新父之姓；如子女年龄已大仍留外婆家，则从母姓。有些家庭由于上述种种原因有接连数代按母系传递者，俨然形成一个母系家庭，这方而典型例证除上引例18之兰四诗母、例21之海“辣子”外，还有〔例48〕数不住村王“布子”（绰号，意为长脚）家，有女名四诗母，曾嫁人，生二子二女。离婚后回娘家，二子一疯一瘫，均早死，一女嫁人，另一女顺弟母终身不正式结婚，生一女名八诗母，又一生不嫁，生二子。该户已有三代按母系计算，均姓王。
这样，在他鲁人社会中除了大量存在父系家庭外，还有一部分是按母系传递的家庭。
此外，凡是夫死妇女一般都要回娘家（除非夫方已完全无人，自己和子女可以继承财产，则可以留下另招人上门）：
〔例49〕朱本着村之兰发玉死时，妻已怀孕，死后不数日，发玉之母对发玉之妻说：“别家丈夫死了，婆娘火燎屁股似的要回家，你还在这儿等什么？”其媳当时即背起衣物回六得娘家去了。
至于离婚的更是非回娘家不可。这些妇女的子女即使已经长大成人，也要随母而回去并改母姓（参见上引31、36、37、38等例）。这样，又形成在一个家庭中时而实行父系，时而实行母系的情况。
像他鲁人父系母系交错存在的情况，并不是孤立的，在云南少数民族中还可找到其他例证。
八男女分工和夫妻义务
他鲁人男女均要劳动，男的从事农业生产，在家中只帮妻子舂米。妇女除不犁田外，要帮助男人搞各种农活，并负担沉重的家务劳动（背柴、背水、煮饭、带孩子），还要赶街子、织麻布等等。妇女在经济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一个家庭中夫妻有义务共同劳动，承担家计；生病时要互相照顾；共同抚养子女。从表面上看似乎与一般家庭无异，然而他们的家庭缺少一个重要方面，即夫妻之间缺乏一种要求对方遵守贞操的义务，而这正是一个稳固的家庭不可缺少的。
如上所述，他鲁人即使正式结婚后，还会和另外的异性发生“尼查马”关系，如被发现会发生口角或纠纷，但不一定导致离婚，然而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常常成为离婚的理由。我们的印象是他鲁人贞操之概念很薄弱，这与他们嫉妒感情的缺乏是分不开的。
下面这些例证虽是个别的，但有助于说明这种现象：
〔例50〕兰遮村陈xx和王xx，均已结婚生子，夫妻感情很好。1956年两人担任民兵放哨，长夜聊天，遂相约互换妻子为乐，事先不让各自妻子知道，事后妻子笑骂追打而已。次日，两对夫妻关系如常。群众对此事传为笑谈，但不加谴责。此两人并无其他不良行为。
〔例51〕衣阮毕村熊xx与海xx之妻建立“尼查马”关系已有10余年之久，海xx知之并不吵闹，近来反和熊xx结拜成兄弟，三人一锅吃饭。
〔例52〕朱本着兰xx与海xx之妻建立“尼查马”关系已有一两年之久，海XX骂其妻，其妻不理，与兰XX亲密如初。后海XX亦不再管，亦不离婚据云海XX有暗疾。
按原始民族有定期交换妻+之俗，如爱斯基摩人两个朋友之间可把妻子作一两日之交换，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有些部落交换妻子可达一两月之久（称为“比马”）。还有些原始民族有以妻子款待客人之俗。他鲁人上述例证和这些习俗自有不同，然同样可反映他们贞操观念的薄弱，这是他们婚姻家庭处于原始状态的一种反映。
九妇女的地位
妇女既然在生产劳动中承担很多的工作，在家庭中和男子处于同样的地位。尽管已形成一些轻视妇女的谚语，丈夫有时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但他们不能任意压迫自己的妻子，因为妻子随时可用离婚来解除这种压迫。
在经济方面，妇女甚至掌握更多权力。她们管理仓房，掌握食品的分配；负责赶街子，从事零星的商品交换。据说妇女会算账的远较男子为多，男子往往视算账为苦役。
在社会活动方面，如祭“着恶”和祭“米鲁”时一般由各户男人参加，这主要因为妇女要在家照顾小孩和处理家务，在习惯法上并无禁止妇女参加这些活动之任何规定。如某户男子外出或无男子，则妇女即可出来参与祭祀，讨论全区大事，选举和撤换“老民”。妇女也可被选为“老民”，如朱本着村海洪彩之母即是著名的女“老民”。
他鲁人歧视妇女的意识表现在禁忌中有不许妇女进土主庙之规定（见前），据说这是因为妇女裙子染色时用过牛羊油，进入庙内会亵渎神灵。这种意识和土主崇拜本身一样，应是段土司统治时期从白族传入的。
十子女和财产继承
他鲁人虽然实行父系继承，实际上继承自己财产和世系者并不一定都是亲生儿子。这一现象是由上述特殊的婚姻习俗所决定的。
如前所述，一个他鲁人男子除了自己亲生子女外，往往还有妻子婚前在家所生子女或妻子与前夫所生子女，这些孩子均随母亲而进入新的家庭。又由于离婚频繁，他一生可能生过很多子女，有的随母而去进入别人的家庭，故一个他鲁人男子晚年身边子女往往并非亲生而是他人所生；甚至孤身一人没有子女。
若遇后一种情况，他们有收抚养子之俗。养子有不少来源于自己姐妹的子女，因为妇女在家所生子女或夫死或离婚带回子女年龄已大者有留下娘家的情况，这些孩子常变为舅舅的养子，即由舅甥关系变为父子关系（如例27之王治德）。也有收其他亲戚孩子甚至毫无关系的人为养子者。
由此可见，他鲁人的家庭即使按父系传递，从血统上言之，并非由一个男子传下亲生后裔。正像他们不要求妻子严守贞操一样，他们对所谓“血统”也毫不重视。无论孩子是否自己所生，无论是亲子还是养子，他们都是同样看待。
父亲对亲生或非亲生的子女都有抚养的义务，年幼时教会他们各种生产技术，及长大要帮助他（们）成家立业。自己死后，财产传子，在亲生的和非亲生的儿子中平均分配。晚年身边无亲生之子者，则传给非亲生儿子或养子，而从不会想起那些已经进入其他家庭的自己的“亲骨肉”（虽然哪些孩子是自己所生是清楚的）。总之，父亲们还没有财产一定要传给亲生儿子的思想。
女儿不他继承财产，但如离婚或夫死回转娘家者，还有那些一生不正式结婚者，父母及兄弟们收容和赡养扶助她们的义务。
子女对年老父母有赡养和照顾的义务。父母死，子女有服三年丧制度，即将“派沙”反穿之。未嫁而生子女对舅父服三年丧与父同。离婚帶回娘家子女对继父服丧与亲父同，而对亲生之父之丧不奔。
一个家庭中母亲多是亲生之母，父亲可以是亲生之父，也可能是继父，子女们对待继父和对亲父一样。相反，若自己母死，父另讨继母，则子女对待继母却和亲母大不一样。我们调查结果凡是这样的家庭，继母和子女的关系很少有和睦的，谈话中常轻蔑地称为“那婆娘”，即使继母年老也不管其生活：
〔例53〕朱本着村兰贵荣，母早死，父娶一年老孤身妇女兰行珍为妻。贵荣长大，是强劳动力，而父及继母年老失去劳动能力。最近贵荣只管其父生活，对继母不管。年老夫妇只好又离婚，行珍回娘家依靠侄儿过活去了。
总之，我们的印象是他鲁人认为父亲是否生父是无关紧要的；而人只有一个亲生母亲，这就是为什么对生母和对继母态度大不相同之故。
十一姓氏和命名法
他鲁人共有九个姓：兰、王、海、陈、段、杨、熊、罗、邱。每一个姓原来都有他鲁语名称，后根据其音或意的相近，找一个汉字为代表，遂形成现在的汉姓。兹列表说明如下（凡解释不出的标以问号）：
从上表可见，他鲁人姓氏原有含意是动物（羊、熊）、物件（箩筐、断树杆）和一些自然现象（海、烟），从各姓始袓传说中也可反映出姓氏之得名。如传说有一个姑娘河边挑水，遇断树杆而孕，今段姓即其后裔。又如罗姓袓先传说由“箩筐”变来。原来一个姓也许是一个氏族，但这属于遥远的过去。
一个自然村原只有一个姓，且恪守严格的同姓不婚原则。随着氏族纽带的瓦解，到了近代一个自然村常包括若干姓，甚至同姓之间隔十代或十五代的已可结婚。
到了近代，他鲁人每个姓氏各个家庭之间已无任何联系，除祭“米鲁”按姓举行外，没有其他活动。
命名时所用这一套表示次序的数词，与日常生活所川数词不同，是命名专汇，相当于内地古代的伯、仲、叔、季之类。
另一种命名法足根据孩子出生时家庭中最老长辈的年龄，男称诗，女称弟，第一个字即代表长辈是几十岁抱的孙子。如男子有四诗、五诗、六诗、七诗……女子有四弟、五弟、六弟、七弟……女子或用他字，如闰弟（闰年所生）、顺弟、长弟等等，表示吉祥。如子女娇惯，还有向别人借姓为名者，如杨保、兰保之类，以求长寿。
凡头生子女多取吉祥名。最早还要以烧羊膀决定取何名好，近代此俗已废。
还有以出生时孩子体重命名者，如十二斤、十斤之类，与内地同，但此法很不普遍。近来他鲁人常与汉人交往者又喜欢取一个汉族的名字，如为我们做翻译的兰朝，大队会计陈开太等等，此皆受汉族的影响。
一个人出生时取一个名字，及至自己有了孩子，原名多废而不用，以其子女之名相称。此即著名人类学家泰勒（E·B·Ty—lor）所说的“亲从子名制”（ITeknonymy）。如“四诗母”、“六弟保”，即表示是“四诗之母”、“六弟之父”；“五诗由”，即表示是“五诗的奶奶”，等等。
他鲁人还喜欢根据生理特征及性格特点为人取绰号，不少人以绰号闻名于乡里而本名反而很少为人所知。如我们上举例证中的“屁匠”、“辣子”、“巴达”、“长脚”之类。由于他鲁人实行固定的命名法，不少人名字互相重复，故本名之外取一绰号，或将绰号迳加于本名之上（如“辣子长弟母”之类），可以相互区别。绰号之社会作用即在于此。
他鲁人尽管有上述一套复杂的命名法，却没有像其他彝语支民族所实行的父子联名制。他们不背家谱，不重世系。这是与他们父系和母系交错存在的家庭形态相适应的。
结语——他鲁人婚姻形态的初步分析
关于他鲁人家庭和婚姻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地表述如下：
（一）他鲁人不仅婚前性生活十分自由，而且在正式结婚后还保留定的自由。与此相适应的是嫉妒感情的缺之和贞操观念的薄弱。
（二）社会上普遍存在的是一对配偶组成的家庭。由于婚姻的缔结和解除均很容易，全凭当事人的意志，不受法律或舆论的约束，任何小事均可导致离婚，使得这种家庭具有极不稳固经常改组的特点。
（三）由于有一部分妇女终身过自由性生活而永不正式结婚，由于离婚之普遍及离婚或夫死以后子女必须随母回娘家的习惯，使得在大量实行夫方居住和父系传递的家庭之外，还有一部分按母系传递的家庭。一个家庭可以交替地实行父系和母系。
（四）妇女和男子共同负担生产劳动，在社会上和家庭上基本处于平等的地位。在正式缔结婚姻之后，丈夫也不能随时压迫妇女，因为妇女随时可用离婚来解除这种压迫。
（五）无论是按父系还是按母系组成的家庭中，财产传子而不传女，但对终身不正式结婚、离婚或夫死回家的女儿，有收容和赡养的义务。他鲁人不重视子女的血统，一个父亲没有把财产传给亲生儿子的欲望，对于亲生的或非亲生的儿子和养子，都是同样看待。
他鲁人这样的婚姻形态性质是什么？假如根据摩尔根所划分的婚姻发展诸阶段，他鲁人无疑属于对偶婚。摩尔根指出，对偶婚“建立在一男一女的婚姻关系之上”，但是双方可以随意离弃广缺乏一种独占的同居”。（《古代社会》，三联1957年译本5528—530页）如前所述，他鲁人婚姻的最大特色就是一对配偶极不稳固的结合。
但是，他鲁人的对偶婚与摩尔根所介绍的对偶婚典型例证（无论是实行母系的易洛魁人还是实行父系的阿兹忒克人）都有所不同。第一，他鲁人社会基本细胞是个体家庭，人们并非结合于“共同居住实行共产主义生活的氐族”之中，即使历史上存在过氏族，但到了近代氏族纽带已经瓦解。各个个体家庭不仅有自己的经济，而且彼此有了贫富分化，出现了阶级分层。第二，根据摩尔根的说法，对偶婚仅存在于“开化时代中期”，其时铁器还没有出现；而他鲁人早已用铁，农业生产已达到附近汉区的水平，社会制度亦与附近汉区无异。
为什么在相同的生产水平和社会制度基础上，周围汉族实行一夫一妻制，他鲁人还保持较原始的对偶婚制？为什么他鲁人的对偶婚家庭又出现父系和母系交错存在的情况，而不是如恩格斯所说，从母系到父系的转变“并不像我们设想的那样困难，只要有一个简单的决定……就行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恩文选两卷集本，214页）。
这些问题绝非浅学如笔者的人所能回答。本文仅是介绍一个民族尚保存的原始婚姻实例，供大家来共同分析和研究。
这里我们只想重复一下人所共知的科学真理，即任何规律、定理和结论只能来源于实践，并受实践所检验。看来，在原始社会史研究领域中，有一个如何接触和发现新情况和新材料的问题。云南少数民族在家庭组织和婚姻形态方面，保存了不少生动的有价值的材料。我们应根据国内的和国外的有关材料，重新研究和复原原始社会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