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浓重的暮色重重地压在窗棂上,好听的小提琴曲在静静的餐厅中悠扬地奏响着。
苏维斜倚在椅子上,透过餐厅二楼的窗子向下面望,他看见一辆漂亮的红色敞篷小跑车停到了餐厅的一侧,随后,一个举止优雅的年轻女人从车上款款地走了下来,昂然地走进餐厅的大门。
他嘴角牵动,慢慢地泛起了一个嘲弄的笑。是因为人到老了,什么都不计较了,还是在年轻的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会无所顾忌。这个女人,于自己来说都显得太小了。
“苏总,我来晚了。”施萌萌含笑走来,眉尖轻轻挑着一抹歉意,于是,那歉意也仿佛带着一抹风致。
“不会,你很准时,是我来早了。”苏维起身帮她拉开了椅子,候着她坐下。
“我们的生意进行得非常顺利,这次请施小姐来吃顿便饭,一方面是为了庆祝我们合作愉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苏某对施小姐的风采折服,以此致意。”
施萌萌半含羞地笑了一下:“苏总您太客气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苏维说着唤那小提琴演奏者过来,“这首曲子是特地为苏小姐点的。”
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舒伯特的《小夜曲》,乍惊乍喜着。
“施小姐,我们集团对于医药业还是外行,许多方面还请多指点。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想向施小姐讨教。”
施萌萌耳中灌满了小提琴的声音,微笑地说:“什么疑问?”
“我是生意人,对于金钱比较敏感。我想请问一下,贵集团现在的策略是把十分钱用作一分来花,这个策略除了因为贵集团财大气粗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用意呢?”
施萌萌的手一抖,叉子不小心撞到了餐盘上,发出“铮”的一声。
“还有,我听说贵公司一直以关注慈善事业为己任,深得业内人士的赞赏。只是,贵集团所资助的多是中非的国家,那里据说连媒体都没有,贵集团的这些做法让我这个生意人百思不得其解。”
施萌萌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扭头向已经演奏完毕的小提琴师道谢,候着他离开才开口:“我只是集团的一名高级助理,关于公司的运行策略和运行理念是无权插手的,而且,苏总刚刚提到的涉及了我集团的一些商业秘密,我是不知道的,就算是知道也无权讲给您听,只是请苏总相信,您的投资绝对不会变成慈善事业的。”
苏维哈哈一笑:“这我就放心了,我刚刚接管一个大财团的经营权,创业之初,请别笑我小家子气。”
施萌萌也仓促地笑了一下:“怎么会,苏总,我还有事要先离开了。”
“噢,需要我送你吗?”
“不必了,我自己有车。”
苏维望着施萌萌匆匆地离开,脸上又泛起了那丝嘲弄的笑。看来真的打到了七寸上,只是,这个女人实在是太不会做事了,那么好吧,别怪我在你的身上开刀。
窗外的暮色越发深浓,重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也许,因为明天会是一个碧空如洗的晴天,这一个傍晚才会残阳如血,映得大地一片惨红。
第二天,果然一天碧色,偶有白云,也如天使的羽毛,淡淡地贴在一侧的天边。仿佛被风儿吹散,散落在天涯。
山峦被早晨的雾霭笼罩,淡淡的远远近近欲语还休的样子。
学校的校门前有一块青石,与韩氏疗养院的那一块是一般的大小,小的孩子可以平躺上去玩耍。黎洛轻轻地抚摸着那块青石,粗粝的触感如在她的心中划过一道道浅浅的思念的纹。虽然睡去的那五年在她的头脑中没有留下记忆,可是这几天内心却并不平静,仿佛有着超出五觉的第六种感官一直引领着她找回那些失去的日子。
她总是能听到那首《离思》在耳边轻诵,睡着时候会有一双手轻轻地抚过她的面颊,轻得像一阵微风。
夜晚的时候眼前偶尔会看到一些淡白的影子,像一些散落的花瓣。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散落的记忆。
坐在青石台上,她遥遥地望向远方,山峦还复山峦,欲语还休。它们都是知道的,知道那逝去的五年是怎样一种曾经沧海的模样。那些风儿,那些花儿,那些空气,那些沙沙的树叶声。
现在要换我静静地等待了,在等待中祝福你会平安,幸福。
她微微地垂头,忽然看到山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轿车,晨光里反射着好看的金属光芒。
车门被打开,随即从车子里伸出了一双拐,随后,她看到了黑玉般的头发,山风中,轻柔地飘扬……挺拔的那是他的肩背,宽宽的……双臂撑着拐,他挺拔地立在山脚下……
是他吗?是他吗?她恍惚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地从青石台前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向前探着,想更清楚地看清他。
他抬起了头,向她这里望了过来……黑玉般的头发,有两三绺在额上飘动……他望着她,起初是凝然的表情,后来,他唇角牵动,微微地笑了,好像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岁月都融化在他的笑容里……
她的心重重地撞击着胸腔,一时如被施了定身咒,丢了所有的思想。
他笑着,忽然,他挺直了身躯,丢掉了一侧的拐……慢慢地,他终于又丢下了另一边的拐……他立在山谷中,背脊挺拔,如同他与她初次的会面,他望着她翩翩地走来,而他自己像一株青松一般立在她的眼前……
“如果有机会再见,我希望,可以看到你站起来。”
她望着他,泪水静静地滑落颊边。她沿着山间的小路奔跑了起来,一直向着他的方向,快得仿佛她是一只小鹿。她与他越来越近,近得可以看到他凝望着她的深情的目光。
她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衣袂飘飘。她那么近,带来了一股芝兰的清香。她的头在他下颌处,她微显急促的呼吸轻轻地吹拂到他的脖颈。她看到了他的领口有一些倾斜,于是伸出了手,轻轻地为他把领口扶正。
时光惊醒,就在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动作,她轻轻地为他打好领结,只一瞬,又恍若经年。
他含笑望着她,眼中却蕴满了晶莹的泪花,晨光中,他们的双眼彼此凝望着,眼眶中的泪,水晶一般璀璨。
“人海之中,只要我能认识你,我一定会追你,时间说,今年不行,那我就等到明年。岁月说,这里不行,那我就去那里。”他低喃。
“我不逃了,请时间赦免我的罪。因为你是我生命中所历见的最美好。”她回答。
张开双臂,澄阳紧紧地拥抱了黎洛。一切都太久,好似已候着藤蔓无聊地爬上岁月的墙壁,他才真正地拥有她。而一切也因此变得弥足珍贵。
她的双手紧紧地揽着他的腰,让他的身躯在自己的身上倾倒,他刚刚学会站立,一定很累很累,那么她愿意现在就成为他的双脚,让他可以依靠自己。
“请帮我接通施萌萌女士的电话,我是苏维。”苏维坐在他宽敞明亮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拨通了施萌萌所在酒店的电话。
“对不起,施小姐还没有起床。如果您有事,可以留言给她。”
“那麻烦你留话给她,我这里有一张碟,里面的内容是关于一个大企业参与洗黑钱的内幕,如果她有兴趣可以到我的办公室和我一起观看。”
他放下电话,目光漠然地旋身望着窗外的高楼广厦,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喃喃地说:“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施萌萌终于出现了,她脸上阴晴不定,一路来到了苏维的办公室。
“苏总,你在我的住处留言是什么意思?”
苏维淡淡地笑着:“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了。”
“你以为我们集团参与了国际上的洗黑钱组织?这很荒唐。”
“我没有这样说了,施女士太敏感了吧。你这么大的反应,只会让我觉得,确有其事。”
施萌萌紧闭了嘴,瞪着大眼睛望着对面坐着的一脸泰然的苏维,随即她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坐了下来:“苏总您真会开玩笑!是什么碟片,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观看。”
“教育篇,香港洗黑钱内幕。很值得一看,有大佬们开电影公司,一转身就把自己的黑底洗白了。还有黑金政治,用大把大把的黑金用来参政,还有一宗蛮有趣的,描写一家医药公司用开假票据的方式把平价的药品写成高价买进低价卖出,他们还把一车一车的援助药品空运到遥远的非洲,但是那个地方一颗药片都得不到。”
“你……你的片子在哪里?我们……看一下吧,也长长见识。”
“施小姐别着急,我想先让你看一下几张照片。”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现在觉得你是不怀好意的。我会建议济远取消与贵集团的合作,因为我感到你对于我们的合作没有诚意。”
施萌萌站起身欲走,可是苏维放在桌面上的几张照片却让她一下子呆住了,双脚如同被钉在了地面上。
苏维依然是云淡风清地笑着:“我听说施女士很快就会和贵集团的总裁完婚了,那么这几张照片一定会让你很不舒服,看来,韩老先生的这一猎艳的嗜好并没有因为相信婚姻而改变。”
施萌萌紧紧地盯着那些照片,美丽的眼睛中散发出了凛冽的光芒,五年的辛苦经营,花儿一般的青春却换得这种背叛,她整个人都愤怒得快要燃烧起来。她绝不允许自己被白白地戏弄,她施萌萌,可绝不是个好欺负的人。
苏维望着对面这个全身都张起了刺,陷入了火焰般的妒意之中的女人,目光笃定而淡然。一切都在他的意料和掌握中。什么医药业的神话,只不过是废墟中开出的罂粟,泥土之下全是白骨。
一周以后,媒体上报道了一条轰动一时的新闻,国际知名的医药业巨子韩氏集团一直参与黑金交易,他们与国际上几个臭名昭著的黑手党集团都有着联系,一直是黑金买卖的最后一环,也就是参与洗黑钱的大财团。他们参与过的黑金交易成交额数以百亿计。
医药业,本有着救死扶伤的神圣招牌,这则新闻一出,黑与白的强烈反差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媒体一时对这则新闻穷追猛打,韩氏在纽约的总部很快就被警方查封。由于对于这次突发事件,韩氏应对不及,转瞬间一系列的丑闻浮出水面,纽约的检察署正式立案调查,媒体上又不断地爆出集团总裁韩济远近数十年与黑道大佬交晤的种种图文资料。甚至影射韩济远的亡妻之死也与韩有关。
很快,韩济远被纽约警察局收监,不许保释。
几日后,或许是迫于丑闻压力,或许是因为大罪已定,韩济远在狱中吞金自尽。又有一说,是与他相识的黑手党下了制裁令。
澄阳并没有来得及看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一如五年前他没有来得及看到母亲的遗容。
仿佛一个久已深谙于心的秘密被人说破了,他对于父亲的死,心中是说不清的滋味。纵然父亲有万般的过错,可是他终究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
他和黎洛直飞纽约,为父亲办理了后事,那一日墓地风雨萧萧,他静静地立在父亲的墓前,听着神父为父亲诵读了安魂曲,身边的人寥寥无几,这一场葬礼非常简单。
黎洛随着墓园的人去处理余下琐事,他一人立在父亲的墓前,冷冷的风吹打着长衣,望着墓碑上父亲的遗像,他所有的回忆好像都被剪辑了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双腿废掉的时候,父亲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他坐在他的床前,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儿子,我没有保住你的腿。”
这唯一的记忆让他的心酸楚不已。
簌簌地,他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扭头望去,一张苍白的面孔出现在一顶阔大的巴拿马帽子的下面,那张美丽的脸孔再也不见神采飞扬的甜甜的笑容。
澄阳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因为父亲身边的女人都是可以共富贵而无甚恩情的。他垂下了头,喃喃地说:“谢谢你能过来。”
施萌萌没有回答,缓缓地蹲下了身子,望着韩济远的遗像好长一段时间:“我陪在他身边五年,我现在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她站起身,转头望着澄阳,“你知道吗,那则新闻是我写的。”
听了她的话,澄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涌到了头部,那是一种恨意,从心里直逼了上来。高抬手掌,他想也没想就向她的脸打去。可是手臂挥到了一半,他的手就僵住了,他看到施萌萌高高地扬着脸,向他的手臂迎来,眼中有着星星点点的泪花。
他重重地呼吸,缓缓地放下了手,低低地说:“你没有错,他做错了事,就该对自己做的事负责。”
施萌萌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大叫着:“我没有想过他会死,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他死。其实,我知道的很少,我不知道他的罪会这样大。我只是想要惩罚他,因为他不能这样对我,我要他为感情不专付出代价,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没要他死。”
澄阳望着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女人,感到身心都疲乏无比,他不再理她,转回身想要离开。很快地,他听到背后响起了她低低的声音:“一直以来,我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身子僵了一下,垂下头,暗自叹息了一声,然后离开了。
不远处,黎洛正向他走来,他望着她,心里顿时一阵温暖。他很累,他想扶着她的肩头静静地靠一下。
可是他的背后又响起了施萌萌的声音,很大、很清晰地响起:“澄阳,我要走了,我想我们以后也许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我最后要提醒你一件事,你一定要提防一个叫苏维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恨你们韩家,可是逼死你父亲的人,就是他。”
澄阳定住了脚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黎洛,看着她的脸因为听了这样的一句话变得雪白。
墓园的雨,如细丝悬垂。施萌萌已离开,身影消失在淡淡的雨雾中。澄阳盯着黎洛的脸,隐隐地仿佛看到一股如宿命降临般的哀悯气息,他拉住她的手臂:“你不要听她胡说,我们回家。”
黎洛眼睫轻轻地垂落,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支撑着他的身躯:“好,我们回家。你很棒,这一次又站了这么久。我相信很快,你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独立地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