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候机大厅。
苏维穿过候机的人们,向贵宾厅走去。他穿了一件米色的薄呢风衣,手中握着两张机票,立在贵宾的入口,他忽然有些恍惚,于是停下了步子,向一个方向凝望。
靠里侧的位子上,穿着雪白风衣的黎洛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长发披肩,头顶一道长长的发线,乌亮的长发显得脸儿越发白,她正在读一本小说,远远地隔着两个过道,他仍然可以依稀看到她长长的睫像一把扇面一般微微地垂着,静止着一动不动。
他胸口一阵发滞,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影像,更不敢再走近,于是退了出来,在靠墙的吸烟区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吸着。
她的话犹似在耳边:“只要我陪你离开就行吗?你真的就能放过韩家和程家?放下仇恨?那好的,我跟你走。”
他闭上眼睛,回想她当时的表情,那是他最熟悉的那一种恬淡安适。一切来得太快,也太容易,所以他一直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是她呢?
他定了定神,重新走回贵宾厅。黎洛不再看书,而是在逗邻座的一个小孩子玩,她的脸上有着轻盈的笑容。他再次被这笑容定住。就是这个笑容,他一直以为她就是一个空灵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欲望和世俗,是他永远也到不了的世界。
候机厅里响起了提醒登机的广播,他这才走到她身边,把手中的机票递给她:“走吧。你的护照放在我这里好吗?”
她抬头看他,笑容敛起,表情依然轻盈:“好的,机票你也帮我拿着吧,我怕自己会弄丢了。”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顺利地登机,他放好行李,安置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然后为她系好安全带。
“我们去瑞士吗?”她问。
“会先去法国,我有事要处理。”他回答。
她点点头,目光转向窗外,眼神飘飘的,看不到异样的感情。苏维也望着窗外,天际淡白,满空的别离之色。
于是他忍不住说:“飞机还没有起飞,你还来得及后悔。”
只有对她,会禁不住心软,可她如果表现出悔意,他心中就会有毒牙在咬。
她摇摇头,毫不迟疑地回答:“从没想过要后悔。”
他用手指抚抚下颌,心中一阵温润,可那份不安还是淡淡的,如影随形,毕竟,她是被他要挟。
“请系好您的安全带。”空中小姐走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提醒。他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只顾着为黎洛系安全带,竟忘了自己的。不肯承认,终究是怕她逃走。
法国的第一个夜晚,他睡得很不踏实,那是一种自知做错事的不安。半夜醒来,窗外是异国的月亮,脚下还有一片灯红酒绿。他立在窗边往外看,满眼是波离一般的城市盛景,是谁写过:带着你的爱人到巴黎来,你们一定会更加相爱。
他一边想一边自嘲地笑。突然心中一阵恐惧,快步走到对面黎洛睡的房间外,踱着步子不安地想确认她还在。越是徘徊,那份不安越是强烈,就像一个孩子,刚刚从同伴手中抢来了玩具,一直抱在怀里,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肯放下。
终于按捺不住,他用力地敲响了黎洛的房门,当看到她睡眼蒙眬地打开门,迷迷糊糊地望着他,他心中立即充满了歉意。
“有事?”
“想,通知你一下,明天游巴黎。”
“你吃晚饭的时候说过了。”
“哦。是吗?”
“还有事吗?”
“那个,你睡得好不好?”
“很好啊!”
他于是无语,呆呆地看着她,两个人立在异国酒店的黯淡午夜,竟如同陌路人。
直到她关上房门,苏维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是大汗淋漓。
在巴黎游览,他带她去看凯旋门,蔚蓝的天空下,她和他立在不同肤色的游人之中,像两粒沙。高大的门犹如历史的墓碑,华丽而繁复的雕刻既宏大又细腻,一如它给人们的印象,既高傲又伤感。
中门的旗帜,微风中飘扬。一壁难掩的粗粝,横生着豪迈。
苏维侧头看黎洛,见她只是伫立着,安静地观望着,身前身后都是有着惊喜表情的游人和不停按动快门的拍照一族。她立在这些人中,表情安然,如遗世而独立。
他收紧了眉头,目光一直在她身边流连。举世闻名的建筑下,两人都心不在焉。
“看来你真的忘记了。”他低喃。
“我该记得什么?”她扭头望着他。
“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机会到欧洲来,只看三个地方——巴黎的凯旋门,罗马的许愿池,还有维也纳的施特劳斯金像。”
她恍惚地望着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句戏言。十年前。
“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只想去这三个地方,你对我说,因为你热爱历史、音乐和梦想。”他不看她,太阳镜下的目光扫向很远的地方,“你出事后,我有好一阵子就像是丢了魂一般,什么事都不能做,就到了这三个地方,没想到心情真的平静了下来。那时候心里就有种预感,你没有离开。”
她没有讲话,看着眼前这座伟大的建筑,心里不再平静,青春的梦想,谁都不会忘记。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有心情圆梦?许久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也许真的是撞到了头,所以许多事都忘记了,谢谢你帮我记得。”
他忽地扭头,定定地看着她,随后把手中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走吧,晒黑就不值得了。”
后来,他们又游了塞纳河,看着巴黎在身边慢慢地后退。
“你还要去另外的两个地方吗?”他扶着船一侧的栏杆,用后背对着她,淡淡地问,“如果不想看我们就回瑞士。”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孤伶无比。他口中的那次欧洲游,想来是一个人,表情寂寥而悲哀。她的心一下子软了,跟随他到异国,不是为了彼此伤害,而是为了让大家的生活可以平静地继续下去,连他的那一份儿也要算在内。
“我很想去,你愿意陪我吗?”
他没有再讲话,只是坐回她身边。黎洛只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在回避着自己,偶尔遇上也是闪闪烁烁,似是有着不安和畏缩。
再也不是苏维笃定而霸道的目光。
他们先到了维也纳,傍晚的时候去看了施特劳斯的金像,清幽黯淡的暮色中,果然美轮美奂。黎洛记得自己当初看到图片的时候更爱金像旁的小天使的雕像。音乐,是为孩子而生的。她比看凯旋门时兴奋了许多,照了许多像,也和苏维拍了合照,两个人轻装便服,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
只有天空中的流云默然,逝去的时光已不再。
黎洛看着即拍即得的相片,苏维的脸一片萧冷。她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相信谅解和宽容,起码他不。
连夜赶到罗马,她在车上睡了一觉,而他开了车,一夜无眠。太阳镜一直带着,她无法看到他的疲累。
来到许愿池旁,天边熹微,罗马城还在沉睡,他递给她三枚铜板,示意她右手环胸从左肩投掷。她握着那三枚铜板,思考着该许什么愿望。
他向四处张望,并不催促,仿佛等待她许愿对他来说是一件一定要做却并无惊喜的事。
黎洛垂下长长的睫毛,望着手心的三枚铜板。这三块铜板就是三个希望,或者三个梦想,她闭上了双眼,然后说:“我希望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可以得到平安和宁静的快乐。”说着她把三枚硬币全都抛了出去。随后她张开双眼,望着苏维,浅浅地笑着,“苏维,这个愿望里,也有你的一份。”
苏维呆住了。
许愿池阔大无比,溪水蜿蜒流下,哗哗的水声惊醒了沉寂的空气。池中的雕像千百年来做着相同的攀爬的动作。黎洛立在池畔,带着他硬扣上去的苏格兰宽边帽,肌肤白皙,脸上有着盈盈的淡笑。她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希冀,唯一相信的美好。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他无法言语,只是伸臂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背。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实地感到了她就在他的身边,不是他抢来的,她也会祝福他。
他决定带她去希腊,因为他没有告诉过她,同她的历史,音乐和梦想一样,他到欧洲也有一个想要奔赴的地方,爱琴海边,那里是他心目中女神聚居的胜地。
爱琴海边。
许多建筑在近海的石屋都向游人出租。这些白色的石屋建在靠海最近的巨大的岩石和崖壁上,有些屋子奇异到一推开门就会发现那门前的石阶仿佛可以走到爱琴海里。
石屋里却是高科技一应聚全,有豪华的家庭影院,甚至还有电脑可以无线上网。
黎洛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些神奇,失笑:“希腊是怎么想到的?”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苏维耸耸肩,“外太空都去了,改造地球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那天晚上苏维在爱琴海边流连了好久。因为那夜,因为那海,所有神话中的神仿佛都不再沉睡,都出来遛弯儿。当他回到石屋时,看到黎洛正在用电脑。
他静静地倚在门边,盯着她,她太过专注,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他的存在。
那丝不安又在苏维的心头升起。他走过来,瞥见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隐形的翅膀那个网页。
不安化作了愤怒,他抬手一把就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你在干什么?”
黎洛吃了一惊,扭过头来,一脸无辜的表情。他看着更气,仿佛几日来的不安和焦躁终于有了可以释放的理由。
“你后悔了对不对,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出来。我没有要求过你,一句逼你的话都没有说过。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了,才短短的几天就忍受不了啦?你在和谁联络,韩澄阳吗?这么想他为什么还要说会一辈子陪在我的身边?”
“我没有,我现在很闲,又不想这么早睡,就上网看一下我的学生为我做的网站。”
“我把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已经放到了你的眼前和脚底下你不去看,却说看什么学生的网站,你说的话谁会信?”
“苏维……”
“你想那个姓韩的对不对?好,你去找他,马上在我的眼前消失。”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灌入了大脑,抓住黎洛的手臂,把她拉到门边,然后一把推出了门,再重重地把门摔上。他重重地喘息着,有些失控,喃喃地说:“别待在我身边,别逼我伤你。”
可是一声尖叫把他惊醒了,他忽然想起别墅的门并不是平常的模样,是吊起来的。他惊恐无比地打开门,只见茫茫的爱琴海充斥满眼,再向下看雪白的长石阶蜿蜒陡峭,延深到了茫茫的夜色中。
他呼唤黎洛的名字,无人应声,他一路踩着石阶奔下去,终于在快要接近地面的石阶上看到了她。
一动不动地,她像一块岩石一般。
他感到一般彻骨的寒直逼心脏,小心地走过去,轻轻地碰触她,却发现触目惊心的血红,正在她的身侧蔓延。
他腿一软,摔倒在石阶上。
他呆呆地坐着,直到听到她喃喃地哼着:“冷,好冷。”
那一刻爱琴海深碧色的天空,向他直压了下来。
黎洛摔断了肋骨,因为流血过多一直在晕迷。
苏维傻傻地坐在她的病房外,失魂落魄。失去了她,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世间还拥有什么。那样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地得到了她,却在一念之间几乎错手杀了她,想到这里,他的双手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医生走过来,安慰了他,向他保证黎洛会平安无事,他心里安了下来,双手却还是失控般地在抖,他不去理睬,推开门轻轻地走进了黎洛的病房。
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如同那个他在韩氏疗养院找到她的夜晚,脸色是触目惊心的白,不过呼吸轻细而均匀。他坐在病床一侧的椅子上,把双手放在她的被子上,全身虚脱一般,汗水湿透了重衣。
“小黎子,从来我都是救你的,怎么今天居然伤了你。我一定是中邪了。”他自言自语着,狼狈不堪。
第二天早上,黎洛清醒了过来,因为肋下的伤,一动也不能动。她转头看见苏维睡在自己的床边,头发凌乱,眉头紧锁,这才回想起昨天夜晚发生的事。
苏维一直是极端而悔感的。自己以后只好不用电脑了。
她一动,他立刻醒了,盯着她看:“对不起,我保证昨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她目光轻盈地望着他,一丝恼恨也没有:“你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讲完呢?我真的只是看了看我的学生为我制作的网面,不信你可以去看一看电脑里的历史记录,你只要不再去做坏事,我就说话算话,嘴上心上都不会骗你。苏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别折腾你自己了,我会陪着你的。你放心。”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身子仿佛僵住了一般。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她身上有一种悲悯的气质,她当然不会骗他。可是,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就这样委屈着她因为怜悯和可怜自己,甚至是救赎而和自己在一起吗?可是,要自己放手,真的很不甘心。
他僵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