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队长准备前往大队去找陈书记的时候,队里却发生了更大的事情。
宋队长刚走出庄门,就听见庄子里传来了人们大呼小叫的吵闹声。他仔细一听那些大呼小叫的声音,却说是失火了,要人们赶紧去救火。他有些发懵,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
刘会计们也听到了救火的呼喊声,几个人见大事不好,急忙往失火的地方跑去。
村子的东边,浓烟冲天而起,庄邻们各自带着水桶、脸盆、铁锨之类的东西一边呼喊,一边往那失火的地方跑去。
宋队长一看浓烟升起的方向,就知道那是郭福林家失了火,他想这种时候失火出事,里面肯定包藏着巨大的阴谋,弄得不好,这场火还是照着他们来的。一想到队里的“阶级敌人”,为了破坏生产,竟然敢于祸害耕牛的细节,宋队长吓得头发都倒竖了起来,他认为,这一定是知青们的房屋失了火,是破坏生产的敌人使用的更加恶毒的手段。
大家顾不得细想,加快步伐,往失火的地方跑去。
失火的是郭福林家,大火很快被救火的人们控制住了。等宋队长和刘会计赶到现场,最后一点余火也被大家用水浇灭了。
郭福林家的院子里挤满了前来救火的社员们,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煳味,现场一片狼藉。院子中央被人们挖出了一个大土坑,那是人们取土灭火的痕迹。
大火是从郭福林家的堂屋里首先烧起来的,后来引燃了旁边的厢房。堂屋的屋顶已经被大火烧穿了,只剩下烧焦了的木梁和几根檩条,它们黑黑地横在屋顶上,仍旧冒着青烟。窗棂和门扇也没有了,隔着门洞和窗洞,可以看见炕上地下满是坍塌下来的房灰、泥土和污水。
郭福林的女人胡秋菊浑身被水淋透了,她瘫倒在院子里,头发像一堆乱草披散开来,上面沾满了泥土和烂草。她的被烟火和污水弄得肮脏乌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蓝色大襟夹袄掉了几个扣子,衣领豁开了,斜斜地耷拉下来,露出了洁白的膀子和胸脯,那上面也是泥土和污水。此刻,她昏死在地上,嘴里吐出了许多白色的唾沫,同村的几个妇女正围住她揪头拔毛、掐嘴拧肉地救护。她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搓虎口,大声呼喊着胡秋菊的名字,唤她赶快醒来。三个孩子吓坏了,围在她的身边哇哇大哭。
郭福林也来到了救火现场。他是在人们的呼喊声中知道了自家失火的消息。他先是请求看管他的民兵放他出去救火,可是民兵们没有工作组的命令,不敢放他出去。他是“犯人”,没有组织的批准,他们不能擅自放他出去。郭福林非常恼怒,情急之下,踹破了屋门,强行前来救火。但是,等到他赶到现场,大火已经熄灭了。
尽管大火已经被扑灭,但是房子却没有保住。这个三十几岁脸色灰黄的男人,看着眼前的破败景象,愤怒的火焰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他抱着膀子,气恼地蹲在被大火烧成了废墟的房屋前,任大家极力开导,他一句话也不说。
“房子真的没有了……不管说得多么好听,房子真的没有了。烧掉的不是你们的房子,如果烧掉的是你们的房子,看你们还能说些什么……”
郭福林对任何人都有气,人家好意给他宽心,他却不卖人家的账。他对自己尤其生气,他想,这不能怪谁,这只能怪自己,是自己惹祸的鸡巴头子给家里带来了灾祸。
“妈的……终于叫老子着上祸了……也怪这帮驴整的,要不是他们踏老子的脚后跟,老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灾祸?”
这个男人铁青着脸,眼睛直直地瞪着人,脑袋里翻腾不已的,尽是一些对祸害他的人们的诅咒和抱怨,以及对自己流氓行为的悔恨。他想找个什么对象泄恨,他甚至想到了杀人报仇。但是,他最终打消了报复别人的想法,因为他听到人家说,烧掉房屋的大火,是他的老婆亲手点燃的。
老婆胡秋菊是一个很看重脸面的女人,平时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被别人笑话,因此,她在队里颇受乡邻们的尊重。说到她的人样,虽然说不上花容月貌,但在宋刘庄队,也是排得上名儿的女人——白净的国子脸,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方正体端的身腰,干净整洁的鞋袜衣裤,说什么也不是那种叫人嫌弃的女人。可是郭福林却背着她做出了叫她无法在人面前活下去的驴事,她只觉得自己的脸无处去放,她不知道自己今后还怎么在队上生活。更叫她伤心的是,郭福林没有良心,他的三四个狼吃的爹爹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他没有办法让他们吃得饱一些,却费尽心思偷来队里的粮食,去送给杨佩兰那个婊子!
胡秋菊横竖找不到要活下去的理由。她想带着孩子们永远离开这个叫她伤心透顶的男人。她便想到了用火烧死自己和孩子们的办法。
这个女人想得到,就能做得到,她还真的就这么做起来了。她从柴垛上弄来了一大堆柴草,把这些柴草堆放在屋里,孩子们也被她弄进屋里,她让他们在炕上玩耍嬉闹,她却把一瓶煤油浇在柴草上。两个小孩子不理解妈妈的用意,问妈妈这是要做什么。她的二姑娘菊花责备她说:“妈妈,那是点灯用的煤油,你为什么把它倒掉呢?”
她不回答,一脸冷漠,一脸悲戚。
她的大姑娘兰花明白了妈妈的用意,吓得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跳下炕抢夺妈妈手里的火种。但是,一切都迟了,浇了煤油的干柴,呼地一下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兰花想扑灭大火,但是她怎么能扑灭呀,大火像恶魔一般,呼地一下便塞满了整个屋子。
兰花想打开屋门,却发现屋门被反锁着。
兰花急得大叫,跳上炕,保护幼小的弟弟和妹妹。她想要把弟弟和妹妹救出火海。
情急之中,她猛然看见了窗户。她家的窗户是栅栏吊窗,天热的时候,她们把窗子吊起来乘凉,此刻,它成了她们逃生的唯一通道。
兰花不顾一切扑向那个窗户,可是窗户也被锁着!
兰花没有了主意,一下子瘫坐在窗户前。她看见滚滚浓烟已经充满了整个屋子,弟弟和妹妹趴在窗户前吓得大哭大叫。
“我不能叫他们死!”兰花哭嚎着站起身,抬脚猛踹窗户。奇迹发生了,那窗户的雕栏竟被她踹断了几根,这使她看到了生的希望。她迅速抓起炕桌猛砸窗户。
就在兰花砸窗户的同时,窗户却被外边的人砸开了。滚滚浓烟中,有人冲进了火海——他们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知青。
砸破窗户的人是张学武,他第一个冲到了发生火灾的屋子跟前。他用力踹门,发现门被堵上了,就用一个榔头猛砸窗户。结果,窗户被砸破了。他听见屋里有人哭喊,就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更多的知青扑向火场,他们合力撞开了屋门。
也就一分钟的时间,知青们便从火海中救出了郭福林的老婆和孩子。
反应最快的乡邻们,在郭福林的老婆和孩子被知青们救出之后来到了失火现场。
调查郭福林和杨佩兰通奸事件的工作组成员,也赶到了火灾现场。火灾发生时,他们正在审查郭福林。
“郭福林,你必须正视所犯的错误。要知道通奸是犯罪的!而且偷盗集体的麦种,这本身也是破坏农业生产的严重罪行!你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你必须彻底交代自己的罪行,争取人民政府对你的宽大处理……”王秘书坐在办公室里的那把破圈椅里,脸色凝重地对郭福林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王秘书所以这样追问郭福林,是有他的目的的。宋队长曾经给他说过,郭福林和马啸,极有可能是祸害耕牛的祸首。那时,他就想把郭福林弄来审问,只是因为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他虽然气得要死,但也对他没有任何办法。现在,他终于抓住了郭福林的辫子,他必须要从郭福林的嘴里问出一些东西来,他要弄到那两头耕牛被人害死的证据。
王秘书非常希望郭福林能说些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抬起右脚架在左腿上,将并不算肥胖的身子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同时把一条胳膊举起来搭在了圈椅的扶手上,拿眼睛紧紧盯住郭福林,逼他说话。破圈椅不堪王秘书肥胖的身体,吱吱嘎嘎地响成了一片。
郭福林抬头看了一眼王秘书,依旧低下头不说话,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
“你如果再不说话,我们就只能把你交到公安局去。到那里,看你还能坚持多久?”跟王秘书一起审问郭福林的刘干事,及时提醒郭福林。
对刘干事的提醒,郭福林不屑一顾。他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仔细地观看着地面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郭福林的这种消极抵抗的态度,激怒了已经掌握了“真理”的工作组干部们。王秘书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郭福林的鼻子大声责骂道:“你说话呀,你!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去吗?根本没门的事情!要知道,就是你什么也不说,我们还是可以给你定一个流氓罪的……犯了罪,还不认罪,你以为你干了什么光彩有理的事情……你要干什么?难道翻天不成?”
尽管王秘书骂的话十分难听,郭福林还是不理不睬,一声不响。在他的眼中,王秘书、何部长和刘干事这些人,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再说事情非常明白,不就是那么一些事情嘛,他已经向他们交代过两回了,他们要他说话,无非是想让自己交代其他事情。还有什么事情呢?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他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一转身坐到墙角边的凳子上,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他们。
郭福林不说一句话,而且还摆出这样的反抗姿态来,这使王秘书愤怒地简直要爆炸了,刘干事更是气得脸都绿了。
刘干事一脚踢倒自己坐过的凳子,扑过去揪住了郭福林的衣领。帮助审问的两个民兵也扑过去帮忙,各自扭住郭福林的一条胳膊,把他从凳子上拉起来。
王秘书气恼地跌坐在圈椅里,本来白皙的胖脸和脖子,这一刻因为充了血,红胀得简直就像一根紫头的萝卜。
郭福林经不住他们几个的纠缠,只好从凳子上站起来。
“你说不说?顽抗到底,决没有好下场!”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到底偷了队里的多少粮食?还有谁们偷过队里的东西?”刘干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脚踢了郭福林几脚,骂道,“妈的X的!你……你给老子站起来!”
“谁也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何部长见刘干事情绪失控,站起身来,拦住了扭打郭福林的刘干事,要他注意工作方法,然后又厉声斥责郭福林道,“这就是你认识错误的态度吗?难道犯了错误,还有了理了?你拒不交代所犯的错误,让我们如何处理?”
郭福林说道:“我什么都说出来了,王秘书问谁还偷了队里的东西,我……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说的了,所有的一切我都说了……”
王秘书和刘干事的问话,从昨天到今天,已经重复使用了不下十遍。他们想,就是挤也要在郭福林的嘴里挤出些东西来,但是狡猾的郭福林就是不肯给他们透露一点儿有用的东西,这使王秘书恼羞成怒,忍不住要对他实行暴力。
郭福林心想:“黔驴技穷!叫老子坦白,有啥好坦白的?无非偷了几升粮食,跟相好的睡了一觉。事情明摆着,已经进行了全部坦白,还坦白什么……该坦白的,应该是你们当权派们!问我偷了多少队里的东西?为什么不敢去问队长们偷了队里的多少东西?他们才是养在队里的大老鼠,偷粮贼!”
郭福林掌握着队长们偷分钱粮的一些把柄,但这些把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透露出来,一旦透露出来,弄得不好,那是要逼死人命的!再说,在那些偷拿私分的事情中,自己也是多少得了些好处的,捅出去,对自己,对别人都没什么好处。都是乡里乡亲的,弄得人家上吊抹脖子,不见得自己的心中就好受。郭福林想过,如果队长们要是还有点良心,放自己一马,设法让自己过关,他就不会把这些丑事捅出去,他就让这些都烂到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任何人知道。如果队长们没良心,狠心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也就没有必要再为他们捂着盖着了。他知道王秘书们的意思,他们要让他说出来的也许正是这些事情。他不能轻易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至于害死耕牛的事情,那是死活也不能说出来的事情,说出这件事情的秘密来,不光自己要罪加一等,还要牵连当事人坐牢,王秘书他们如果想要让他说出这个秘密来,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那么,怎么不见队长们露面,难道他们也出了事?”有一刻,郭福林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是不是不好意思来见我?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的屁股上也很不干净。乌鸦比黑猪,谁也别说谁……也许是不好意思前来见我,这可真是道士吃了狗卵子,难见袁天尊了,早知今日难见天尊,为什么当初想着法子祸害人呢……”想到队长们不来跟他见面,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高兴起来,“哎呀!我明白啦,原来他们是这么一回事情啊!”
郭福林正在心中唾骂着队长们,忽然一道闪电似的亮光划过了他的脑海,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遭此黑手的原因。郭福林一旦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根由,心中反而坦然了许多。他想,如果真是为了这么点屁事,他们是不敢把自己交给公安局去的,弄到公安局里去,谁也别想囫囵着,包括大队书记陈有年。他们所以抓住自己不放,不过只是为了争夺队长的那个破位子!他知道,关于“位子”和“犯罪”,哪边轻,哪边重,队长们是非常清楚的,事情发展到关键时候,要选择他们的什么狗屁位子,还是选择犯罪,他们的心中明明白白。他们不会撇下自己不管!
他决定跟王秘书们泡一回“蘑菇”,并且决定先把队长们的“屎巴子”给严严实实地包起来。
郭福林不说话,王秘书和刘干事拿他没办法,就又调转方向审问杨佩兰,他们希望从杨佩兰的嘴里掏出一些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