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刘庄的事情,还是如王秘书担心的那样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王秘书还没有起床,有些社员就到办公室里来了,等到王秘书他们都起了床,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不知道是谁在领头,但是看得出暗地里绝对有人在唆使。郭云、宋富、王润德、贾富仓、郭宗玉、马啸、马翔、马文魁、刘万左这些人当然是少不了的,昨天晚上,这些人都在“开会”,只是会场保密,“开会”的地点保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昨天晚上,宋刘庄队就没有安稳过一刻,“密谋”夺权的人绝对不止一个两个!
“干部们可真会享福呀,日头都照到屁股上了,还不起床。”
“你哪里知道呢,夜里个晚上,他们叫新媳妇的鸡肉片子吃醉了。”
“不是鸡肉片子吧?是豆面糊糊吧?哈哈……”
“嘿嘿……”
“呵呵……”
有些人不见干部们露面,开始冷嘲热讽地挖苦起来。
王秘书在办公室里听得真真切切,但却听不出是谁说的,尽管他满肚子是气,但是又无从发作,只好忍着。何部长也听到了这些野话,他只觉得自己就像通奸的人被人家当场捉了奸一样尴尬,脸上就像架上了一盆火似的发烧。
宋队长和刘会计前来请工作组的人去吃早饭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来了很多社员。两人见此情形,心中不由一阵慌恐。
两个人进了办公室,一眼看见王秘书几个黑着脸坐在床上生闷气,就开导他们说:“都是乡里的野人,不懂礼数,你们没必要生气。我们先去吃饭,吃过了饭再说。”
“能吃得下去吗?”王秘书气冲冲地说道,“准备开会,我看宋刘庄究竟是多大的一个天爷!”
王秘书显然非常生气,本来队长们要请他们去吃早饭,见了这样一种情形,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两个人赶紧把开会用的桌椅抬出去摆放到院子里,给工作组的领导们准备好了开会的主席台。
王秘书和何部长、刘干事见桌椅已经摆好,就走出办公室,坐到了主席台前,迎接社员们前来开会。
何部长黑着脸在主席台上坐定之后,抬眼向人群中观看,但见队委会办公室的院子里三个一组,五个一伙地坐满了前来开会的人。看年龄,论长相,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家里拿事的,他们一早来到办公室院子里,就是为了跟领导们商量队里的大事!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还没有照进院子里来。春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吹得人心里有些冰凉。何部长看着这些衣服褴褛,面部黝黑的人,忽然一阵心酸,心中的火气也不知不觉地消了一半。面对这样一些人,他没有了一点儿脾气。他想,这是怎样一些人呢?虽然他们还在挨饿受冻,但还是将产出的粮食毫不犹豫地一车一车送进了国库,因为他们知道,年轻的国家还需要壮大!应该说,他们是最具忍耐性的一种人,正是他们的牺牲,才换来了国家的安宁,也正是他们的忍耐,才有了干部们安逸闲适体面轻松的工作!可是,我们又为他们做了一些什么事情呢,想到昨天晚上制定的清查队委会账务方案,他忽然感到心中一阵疼痛——他觉得他们的做法,实在对不起这些长年累月劳动在田野里的老实的庄稼人。
王秘书在主席台前坐了一阵,心里的怒火也没有了一点踪影,讲话温和了许多。会议开始后,他主动自我检讨说:“乡亲们,让大家在风中等了这么久,我对不起大家……大家一大早便来到这里候着,我知道大家想说什么。宋刘庄队的事情,公社里已经全知道了,这次派我们来,就是要给大家一个说法……前不久,队里出了很多事情,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很大的事情,但是经过调查,我们认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叫我说,其性质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总的来看,大的问题没有,宋刘庄队各方面做得还是不错的……但是,问题有没有?我敢肯定地说,有。但是大不大,我说,问题也不是很大……”
“再不要打官腔了,我们不想听这些!叫他宋仁给我们说说,这些年我们种下的粮食走了哪里?生产队的钱让谁给花掉了?羊叫谁吃掉了?”说话的人是郭云,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秘书的话,锋芒直指最敏感的问题。
“就是这话!我们关心的就是这个,其他的话都是屁话!”贾富仓的话永远没有好声气。
“这个自然是要给大家交代的,我们查账,查的就是这些问题。今天的会上,就是要叫大家明白这些事情。大家安静下来,我们按照会议的议程,一步一步地进行。”王秘书不急不躁,要求大家遵守会场秩序,安静开会。
王秘书安抚住郭云一伙年轻人,简要地讲了讲为什么要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以及会议上要解决的问题,就开始举行起会议的议程来。
按照工作组的要求,会上首先让宋队长汇报了宋刘庄队近几年的生产情况,接着又由刘会计汇报了生产队的账目管理情况,并就社员们提出的几个疑问做了回答。大致听上去,宋刘庄队的账目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好像一切都清清楚楚。之后,王秘书就代表“四清”工作组,公布了宋刘庄队账目清查的具体办法明确指示说,宋刘庄队历来是公社树立的生产先进队,为国家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现在,因为众所周知的一些特殊原因,队上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现象,经过多方调查,认为这是阶级斗争出现了新动向的表现,必须认真对待。为了彻底粉碎阶级敌人的阴谋,彻底打消群众的疑虑,鼓舞干部群众的干劲,有必要对宋刘庄队的生产管理进行整顿。他同时宣布了一个决定,要求成立一个有群众代表参与的清查小组,对宋刘庄队的所有账目进行全面清查,以便澄清事实,让广大群众明辨是非。
“真查还是假查?”
王秘书一宣布了清查账目的决定,人群中就有人高声质问。大家寻声看去,仍然是郭云和宋富一伙。王秘书一行人的到来,引起了他们的高度重视,昨天晚上,这帮“愣头青”聚在郭宗玉家的屋里商量了半个晚上,大家一致认为,王秘书再次来到宋刘庄,一定是为着郭福林的那本“黑账”来的,那上面一定记录了队长们的种种“丑行”,如果公社真要主持公道,这次就是夺权的最好时机。郭云动员大家一定要敢于斗争,坚决揭开宋刘庄队的“黑盖子”,还人民以正义和公平。
他鼓舞大家说:“在这帮腐朽分子的统治之下,宋刘庄队已经走上了绝路,只有通过斗争,打倒他们的统治,宋刘庄队才有希望。你们问怎样斗争?第一,查账,查历年工分账、农副产品收入账、副业收入账、公购粮出库账、钱粮分红账,看收入和支出账面是否持平;第二,查物,查库存现金和库存余粮,看这些东西是否存在;第三,查干部们的工分账目,看他们的劳动工分是否真实,有无多记……”
“查的事情多得很,什么事情查不住他们?他们干的肮脏事情还嫌少吗?”王润德有些激动,打断了郭云的话,他鼓动青年人说,成败在此一举,要想以后有好日子过,就必须要让这帮人下台!
“没有问题!他们也该下台了!”青年们群情激动,一声喊,定下了夺权的决定,发誓一定要把老队长们赶下台来,选出有真本事的队长来,让新队长带领大家搞建设。
第二天,队里果然召集社员们开会,青年们按照事先的约定,一起前来参加会议。会议的内容果然如他们所料,就是要解决由偷盗公粮事件引起的生产管理混乱问题。当他们听到王秘书宣布成立由群众代表参与的“四清”小组,彻底清查生产队的账目的决定之后,他们觉得夺权斗争已经露出了胜利的曙光,有人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激动地询问王秘书是不是真查。
“当然是真查!一切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犯罪行为,都要受到最严厉的制裁。请大家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交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干部们胆敢以身试法,那他们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干部们是秉公办事的,我们也一定要还给他们清白!”
“叫我说,粮食就是叫少数人私分偷拿掉了,郭福林拿了队里的半斗籽种,那算个屁!岂不知有的人拿得更凶,他们恨不得将队里的仓库都搬到自己家里去!”贾富仓是个大炮筒,说话露骨,不管轻重,他的这些话明说是少数人,实际上指的就是队长们,这使宋队长、刘会计和何保管十分生气。
宋队长忍不住质问道:“话说明白点,哪些少数人?说话得给话做主,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个样子?”
“你要哪么种样子?我说的是少数人,你如果不是少数人,你着急什么?”
“你这人……你……你讲理不讲理?”宋队长被贾富仓的话顶得转不过神来。
何保管也是粗人,见贾富仓这样嚣张,气得大骂起来。他骂道:“贾富仓,你这个驴日的,说话怎么跟放屁的一般?你的意思是老子们偷拿私分了集体的钱粮?那么,你哪天看见老子们私分偷拿了?今天公社的干部也在这里,你把话说明白……队里还有本账哩,这是由着你的臭嘴乱说的事情吗?”
何保管是个没有多少心眼的人,平日里总爱占一点队里的小便宜,他听贾富仓含沙射影地揭他们的短,就跟贾富仓对骂上了。
但是贾富仓并不怕他,回骂道:“你倒是在放屁!你们那本丧谱,还能算是账吗?那是个毬呀,谁不知道那是用来哄鬼的把戏?”
王秘书见双方出言不逊,生怕打架闹事,于是拍着桌子制止两个胡骂浑说的人,对大家说:“有理不在声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队上的财产,都是有记载的,有什么疑惑,我们可以在账上说话,看账上是怎么记载的,何必这样吵吵闹闹?”
“不看账,我们已经被你们愚弄够了!看仓库,去年秋后,仓库里存了上百石储备粮,那是一个籽儿也没有动过的东西,如果东西原样还在,老子们就没有啥说的,但是少了一个籽儿,得叫这些吸血鬼们给老子们吱吱清楚!”王润德不依不饶,提出要盘库,煽动社员们盘库查账。
“你吱吱啥哩?盘库就盘库!队里的事情,都是秃头上的虱子,看账也好,盘库也好,都得一步一步来,像这样八字还不见一撇呢,就给人家戴高帽子,是谁给你们的权力?真理是不是都让你们给掌握了?小伙子,说话留几分,抓住事实了再说话,慌什么哩!”
一开始,刘会计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这时候,他才出来说话。他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他在认真地分析这些人的真正目的,他从他们所说的话中认真地分析着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这一刻,他已经彻底弄清了社员们的用意,原来他们的确想通过查账盘库等手段,达到夺权的目的。对于生产队的账目,他十分清楚,那是一本怎样的账,账是他做的,账面上的收支情况一笔一笔都非常清楚,至于仓库里的东西,那也是一分一毫交代的清清楚楚的,因此,他根本不怕社员们盘库查账。
“查就查,有什么害怕的,老子们有的是力气!”有些人被刘会计的嚣张气焰激怒了,坚决要求查账盘库,并且提出,所有的账目都必须清查。
“谁也不要激动,查账就查账,盘库也应该。既然大家提出来要查账,我们就查账。为了彻底弄清是非,我坚决支持大家清查队里的仓库账目……现在大家都不要乱嚷嚷,让我们静下心来商量商量,看看怎样查库盘库,由哪些人来查……”
何部长制止社员们胡说乱喊,建议成立查账盘库小组,具体开展账目和仓库的盘查工作。何部长突然说支持社员们查账,王秘书有些吃惊,觉得何部长简直天真得不可理喻,气得瞪了何部长一眼。
何部长的决定,赢得了社员们的一直赞同,大家都说何部长是个公道人。
“没啥好商量的,这事儿好办得很!只要工作组给我们做主,剩下的事情,我们自然会办!”王润德站在人群中大声说,一边说,一边提议让郭云负责清查库房里的实物,由宋富负责平账。接着又提议让刘万忠当司称员,叫郭宗玉当划码员,而贾富仓和他则各领一组人负责盘库(甲库的东西搬移到乙库),叫大队的基干民兵看守仓库。
王润德提议的话还没说完,有些人就高声喊叫:“好得很,就朝这么查。要查就查个一清二白,要查就查个老底子朝天!不把老底往翻里抖,哪里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走!查仓库走!”有人喊着查仓库的话,起身离开办公室,往仓库里走。
“查毬哩!早拿光了!还查哩!”有人则像出恶气似的骂道。
“也有倒霉的时候啊?还以为太阳不露脸了,结果老天爷也才有放晴的时候哩!”有人趁势起哄。
“走啊……”
“他又不是驴肚子马板肠,难道全吃光喝光了吗?走!看看走,仓库里还剩多少东西!”
事情发展到这里,忽然急速地滑向另一方面,不论是王秘书,还是郭云、宋富都害怕起来了。
社员们的情绪被煽动了起来,一齐喊起来,接着便“轰”的一声冲出生产队办公室,一路怒吼着向仓库里冲去。
办公室里,王秘书意识到大事不好,赶忙站起来制止,叫社员们不要激动,不要胡闹。但是并没有人听他的话,他知道大事不好,吓得面无血色,瘫软到椅子上。何部长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模样,也吓得变了脸色。
事情变化得太突然了,这出乎意料的突然变故,连郭云、宋富几个也没有料到,他们不相信,在宋刘庄队还有比他们更有能耐的人。
开会的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他们全力阻拦人们,但是又有谁肯听他们喑哑无力的叫喊?事态变得越来越难控制。
仓库的门被愤怒的人群三下两下砸开了,仓库的窗户也被人们撬开了,饥饿的人们看着那红丢丢的麦堆,眼里放出了贪婪的绿光。
“他们能拿,老子们为什么不能拿?拿啊!不拿白不拿!”一个声音忽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人们听出来了,这是马啸的叫唤。这叫唤就像魔鬼的号叫,唤起了人们心底贪婪的欲望,引诱着人们滑向犯罪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