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烈的西北风卷着细沙和雪粉，带着尖厉的呼啸声，在阴沉沉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大地间飞旋卷动。把整个塞北、整个世界都卷进了雪雾之中。
裹在寒风雪雾中的商都县城，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都裹在皮帽、皮袄、毡靴之中，大家蜷曲着的身子，踩着积雪，缓缓前行。一队实枪荷弹的日本兵，从街上走过，领头的牵着条大狼狗，行人看见了，急忙躲在临街的屋檐下，惊恐地斜眼瞅着那些凶神恶煞的畜生从身边走过。
狂风夹裹着雪花，从大街正中的那座大门朝南的院子掠过，发出的呼啸声，似乎更加尖利骇人。大院里有座青砖小楼，楼顶上插着一面膏药旗，大门两侧各有一棵水缸粗的老榆树，树上各挂着一块白底蓝字的大木牌，左边的木牌上写着“商都县自治政府”；右边的木牌上写着“蒙古自治军第一军司令部”。门口站着四个背长枪的士兵，虽然整个人都裹在黄色的皮帽、皮衣、皮靴中，但仍在不停地跺脚走动。
正午时分，三辆四轮厢式马车，驶进了县城东门。看看覆盖车厢的冰雪下露出的绿色呢子，看看赶车人气宇轩昂的架势，人们就知道车上坐的不是达官，就是富商。马车驶到挂木牌的大院门口停下，从第一第三辆车上跳下了十个手提短枪壮汉，跑过来站在第二辆马车的四周。第二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了，先下来了一个身着黑面狐皮大衣、头戴圆筒狐皮帽子、一副账房先生打扮的年轻人，他搀扶着一个穿紫缎面貂皮大衣、戴貂皮圆筒帽的矮胖的中年人，缓慢的下了车。他们在十个壮汉的簇拥下，一起朝县自治政府大院走去了。
半小时后，矮胖子出现在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里，他换上了日军的中将军服，站在写着“武运长久”四个字的膏药旗下，对站在面前的一胖一瘦两个挂少将衔的军官，用日语训话：“司令官说你们统统是饭桶，他的没有冤枉你们！”
矮胖子叫田中隆吉，是日本关东军派到德王伪政府的特务机关长。这次，他肩负的使命是传达关东军司令官的密令，并统帅入侵绥东的日伪军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站在他面前的黑大汉叫王英，是伪军的副司令兼一军军长。戴眼镜的瘦子叫小滨角荣，是关东军四十七旅团的旅团长，也是日军派给王英的参谋长。
飞雪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呜呜的风吼，一阵紧似一阵。田中隆吉的日语训话，还在继续：
“你们有一个旅团的皇军、三个师的自治军，共三万多人马，怎么就打不过傅作义的一个师？从察哈尔进入绥远大半年了，才攻占了两座县城。最近，司令部屡屡电令你们，要乘着川张会谈，中方暂时停止大规模军事反抗的大好时机，加紧西进，你们为什么迟迟不动？小滨角荣将军，你是不是天皇的臣民？你的说话！”
“嗨！”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小滨角荣，脚跟一靠说，“机关长阁下，请允许卑职先做一点必要的申述。不是我们不尽力，而是傅作义的军队不同于中国的其他军队，他的军人个个都是敢于跟大日本皇军拼命的猛虎恶狼！他的一个只有二十岁的营长，指挥着一支兵的不是、民的不是的军队，就把一个联队的皇军，两个团的自治军打得东逃西窜。他们也不全听他们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我们有什么样的行动，他们就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最近，我们正在计划开展冬季行动，首先全力攻取继续西进的战略要地红格尔图，然后……”
“什么战略要地？”一直傻站着的王英，终于听懂了红格尔图这个词语，抢过话茬说：“一个人口不足一千的小村镇，能成战略要地吗？要我说，要打就打县城州府！拿下那样的城池，要粮有粮，要钱有钱，村镇自然就到手了。打一个连屁股都盛不下的村镇，要啥没啥，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小滨角荣改用汉语说：“你的军人的不是，战略战术的不懂！红格尔图是绥远的东大门地干活，拿下大门，才能快快的统统拿下绥远。”
念过几天私塾、当过土匪首领和察北保安司令的富家子弟王英，最怕别人说他不懂军事，于是反唇相讥：“我的队伍要吃饭。难道你们东洋人，是靠吃泥土就能过活的土鳖虫？”
“不要争了！”田中挥手制止。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训了那么多话，不懂日语的王英可能一句也没听懂。于是，放弃日语说汉话。这个中国通，带着东北味儿的汉语说得很溜，他说，“请你们告诉我，近些日子，绥东敌情有啥变化？”
王英说：“还是那样。傅作义的三十五军，一直在绥北对付芳岛旅团和有两万多人马的二军。守在绥东的只有他独立师的两个旅，加上其他军队，顶多九千人！”
“不对！”小滨摇头，“九千人的不止！新的情报的有，独立师的一旅正在从绥北回撤。他又从山西、陕西要来五个旅的干活，不几天，统统的可以到达绥远。”
“总部也得到了这个情报。目前，我们在绥东还有两万五千多人，和对方相比，优势仍旧十分明显。所以，总部要求你们必须抓紧时间行动！”田中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过来，“这是关东军司令官的书面密令，你们自己看吧。”
小滨和王英先后读过密信，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向田中敬礼：“督战官阁下，请您下达作战命令吧！”
田中说：“关东军总部批准了我和小滨将军的密报，决定向驻守绥远的中国军队发起大规模的进攻，扫除这道阻碍帝国军队向西挺进的主要障碍，为此德王将向傅作义发布宣战通告。我的任务是督促你们，必须在对方的山西、陕西援军到达绥远之前，拿下红格尔图，打开占领整个绥远、继续向西挺进的门户！”
“那几座县城就不要啦？”王英插嘴问。
“要，拿下红格尔图后，立即攻占周围的县城州府！具体作战部署是这样的——”田中走过去，拿起指示棒，指着挂在墙上的《绥远军事形势图》讲起来，“第一步，我们的总部带一个师，移驻土城子，派一个旅逼近陶林，留两个旅休整待命；第二步，”
“土城子？那地方更小啦！”王英插话。
田中手里的指示棒移向地图上的土城子：“这地方虽小，可战略意义不小。驻守在那里，东可屏护商都，西可觑觎陶林，北可直达大庙，南可支持红格尔图。懂吗？”
“哦？是！”王英懵懵懂懂支吾。
“第二步，从张北、化德、尚义调六个旅，对兴和、丰镇、平地泉同时发起攻击，把中国军队的主力吸引过去，并把他们拴在那里；第三步，把傅作义的主力调出去之后，我主力部队从土城子出发，对红格尔图发起突然袭击，力争一举拿下这个战略要地。然后，腾出手来，再逐个歼灭傅作义的独立师及其援军。我命令你们，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宣布总部的命令和详细作战计划！”
“嗨！”小滨、王英敬礼领命。
二
暴风雪还在继续。田中到达商都的第二天中午，第七集团军的总司令傅作义，也赶到了平地泉。
当天傍晚，平地泉县政府斜对门的大院内灯火辉煌，停在前院里的几辆小汽车，任凭风吹雪打；拴在后院里的三十多匹战马，不停地动蹄嘶鸣。大院西侧射出汽灯光亮的大房子里，炉火熊熊，三十多名旅级以上的军官，正襟危坐。集团军参谋长讲完作战部署，离开大幅作战地图。军官们把目光一起投向傅作义将军。
傅将军站起身，目光从每个军官们的脸上扫过：“各位，在我军奉命暂停大规模对日作战期间，日伪势力又卷土重来，并且野心更大，妄图一举攻占整个绥远。现在，德王伪政府已经公开发布通告，向我们宣战。把日伪势力彻底赶出绥远的时候到了！我们的这次行动，与以往不同，据说北平会谈的进展很不顺利，日方要价太高，除了谋求并吞华北之外，还提出了图谋中国更多领土和主权的苛刻条件，很不符合蒋委员长的口味，所以，国民政府默认了我们要求进行反击作战的请示。同时，我们也得到全国各界广泛支持。晋绥、西北几大战区司令长官，都公开打出了支援绥远抗战的旗帜，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派出的援军，已经从晋西北、陕北出发，先头部队已经开出杀虎口了。仗怎么打？参谋长已经讲过了，总体上是分两步走，先打绥东，后打绥北。绥东决战的部署，可以用‘投饵撒网’四个字来概括。既然日寇关东军司令部确定的作战目标，是首先拿下战略要地红格尔图，然后谋图整个绥远。那么我们就把红格尔图作为诱饵。用它来吸引牵制敌军的主力，我们在派兵对付敌人全线进攻的同时，把主力布置在红格尔图四周，张网以待，在红格尔图拴住、困住敌方的主帅和主力，待晋陕援军赶到后，与敌决战，力争在红格尔图外围彻底打败入侵绥东的敌军。因此，我们投下的诱饵能不能发挥作用，就成了决定整个战役胜负的关键。鱼饵不能太大，大了会把鱼吓跑，也不能太小，太小了会被鱼一口吞掉。派一个战斗力强、打不垮、拖不烂的营最为适宜。”说到这里，他把目光转过来停在了祁存哲脸上，“祁师长，下鱼饵的事情早就交给你了。你打算派那支部队去承担这个任务？”
祁存哲师长起立回答：“报告司令，我们决定派师警卫营去承担守卫红格尔图的任务。这个营有三个连，共三百二十五人。”
“营长是谁？指挥能力如何？”
“营长叫冯成杰。”
“哦，是他呀！我知道。”傅将军接茬说，“他不就是上次指挥过红格尔图解围战的那个年轻营长吗？当时，他带领一个半连的正规军，两百牧民骑兵，打败了一个联队和两个团的敌军。听说他指挥果断，打起仗来点子挺多。这次，让他去牵牛鼻子，他面临的敌人，肯定要比两个团多得多。他能不能顶住敌人的进攻，守住红格尔图，是整个绥东战役能否按计划取胜的关键所在，希望他不要辜负全军的期望。你们师的主力要在敌人向红格尔图发动进攻前，就撤向指定地点。其他各部，就按集团军司令部的作战部署行动，等到从陕西、晋北出发的援军赶到之后，我们就对入侵的敌军发动总攻。”
三
田中到达商都的当天下午，日军绥东指挥部的机关及其卫队，分乘二十辆汽车，移师商都以西的土城子。另有三个旅的敌军随后西进。田中在土城子留了两个旅，派了一个旅，进驻了离陶林县城更近的土克拉村，摆出了一副攻打陶林的架势。
次日，敌人从卜嘉寺、尚义、张北调来的六个旅，先后对兴和、丰镇、平地泉发动了突然袭击。驻守绥东的独立师、68师各部，开到绥东的三十五军一师，依令向兴和、丰镇、陶林、平地泉挺进，貌似驰援，实则布阵。独立师驻守红格尔图的部队，也分批撤向兴和、陶林。敌酋田中隆吉，看到战局正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高兴地一口气喝掉了一瓶日本清酒。
第二天清晨，田中接到了情报部门送来的报告，得知独立师前指已向兴和前线开拔了，守卫红格尔图的兵力只有一个营，三百多人。他面对着前来领命的一群高级军官，抽出指挥刀，朝南一指喊道：“孝忠天皇陛下的时刻到了，我命令，立即发兵，攻占红格尔图！”
好大喜功的田中，命令小滨率两个团的日伪军留守土城子，他亲自出马，带着两个日军联队，两个伪军旅，外加两个日军炮连、一个日军装甲大队共七千余人，在三架飞机的掩护下，气势汹汹的扑向红格尔图。
田中、王英坐在同一辆装甲指挥车上。王英看着这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摸着留有刀疤的下巴，得意洋洋地说：“督战官阁下，我看我们这次去没仗可打！傅作义守在红格尔图的那三百兵，看见我们的这阵势，吓不死也都吓跑了，咱跟谁打呀？”
田中用东北味很浓的汉语说：“仗一定有的打！你应该知道，傅作义不是等闲之辈，他敢把三百兵留到那里，那肯定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我已经听说了，红格尔图守军的指挥官，是曾经在土城子打败过黑田的冯成杰，那小子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另外，红格尔图的防御工事搞得很讲究，也不是轻易可以攻破的。伊藤少佐，把图纸拿出来，把红格尔图的防御工事体系，再给王军长说道说道。”
“嗨！”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日军军官，从皮制图囊里取出了一张《红格尔图防御工事图》，铺在面前的弹药葙上，指指画画的用汉语讲道，“从总体上讲，红格尔图防御体系，由建在东西两个山口上的两套防御工事组成。我们的主攻目标是东山口，那里的防御阵地由沿着南北山根修建的两条纵向战壕，和横贯山谷的三道横向战壕组成。战壕前沿每隔三十米建有一座用砂石覆盖起来的钢筋混凝土暗堡，可构成了杀伤力极强的火力网。越过山口阵地就进入了它的二号防区，那里布满了大的如卧牛、小的如站羊的大石头，是阻挡战车前进的天然鹿砦。二三两道横向工事，都建在横贯山谷的沙石岗上，每三个单兵作战掩体的背后，有一个能容纳四五个人藏身住宿的防炮洞。山口处横卧着一座与北山连体的照壁山，出口绕山向南。我们摆在山外的大炮，隔着这道天然屏障射击，很难直接击中目标。加上山谷不太宽，两面山高，飞机无法低飞投弹，轰炸也很难命中目标。要摧毁他们的防御工事，绝非易事。通往村内的交通壕，依北山而建，上面用原木、树梢盖起了顶棚，可以隐蔽数千人马。正像有人说的，‘东山阵地有三怪，交通壕上加了盖，掩体后面把宿舍带，遍地巨石当鹿砦’。据说，还有用地道连接起来的地下防御系统，可惜我们的特工人员始终没有把它搞到手。”
田中接茬说：“因此，我们的作战重点是：想办法把战车开过他的一号防区，把重炮拖进山谷，只有那样，胜利才能属于我们！”
王英听笑了笑说：“这些我都明白。我在想，如果因为峡谷两面的山太高，峡谷口上又横着座照壁山，飞机不能低飞就丢不准炸弹，那么，开飞机的那些家伙是不是太草包啦？让他们既能飞得高，也能把炸弹丢中，我们的胜算不就更大了吗？”
田中隆吉用刀鞘一敲车底板说：“王军长说的对！以我的名义，再给化德的空军指挥官发报，叫他派有山谷作战经验的飞行员，来执行任务！”
“嗨咦！”伊藤垂头应声，立即打开公文夹起草电文。
田中又说：“总之，不要奢望兵不血刃就能得到那块战略要地，要做好打大仗、恶仗的准备。”
“我明白，一切都听将军阁下的！”王英说。
此刻，正是公元1936年11月12日上午9时，是绥东决战即将拉开序幕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