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的尽头垅起一座新坟，坟头上开着黄灿灿的小花。坟前竖着一块木牌，上面的墨迹被日晒雨淋得模模糊糊，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字迹“任重远教授之墓”。
秦鹤鸣头上戴着那顶熟悉的旧草帽，手里捧着一束麦子，跨过田埂慢慢来到了坟前。他把麦子献到坟头，脱下草帽放到坟前，退后三步，伏地叩首：“任教授，秦鹤鸣又来看您了，您能听到我说话么？今天，我带着您培育的碧蚂杂交麦来看您。这碧蚂杂交麦虽然没有培育成功，但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沿着您的足迹继续前行，直到取得最终的成功。”
坟墓上空，几只在南方过冬的燕子已经飞了回来，它们你追我赶地盘旋几圈，又尖叫着快速离去。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一年已经过去了。如今，育种小组的学生们都已经毕业，秦鹤鸣、尹初萌、郝耕田、林蕤他们也都正式留在了农校。今天，秦鹤鸣是专程来告诉任重远他要打擂台赛竞选育种小组组长的事情。墓碑前，秦鹤鸣向任重远教授郑重承诺道：“任教授，请您放心，我一定会赢下擂台赛，早日培育出碧蚂杂交麦，使您在九泉之下能够得以安心！”
秦鹤鸣和尹初萌打擂台赛竞选育种组长的事情，牵动了农校所有师生的关心。很多人见识过抛绣球招女婿、打擂台选武状元的事，却从没听说过有打擂台竞选小麦育种组长的。好奇之余，他们也在猜测着谁最有可能会赢得擂台赛。有人支持秦鹤鸣，有人支持尹初萌，甚至在有的家庭里，夫妻两人的观点都是截然相反的。比如说，耿忠诚副书记和他的妻子程舜妃。
新中国成立后，耿忠诚和张正一一起来到了农校任职。但是，跟张正一不同，耿忠诚是在多少有些无奈的情况下才选择农校的。
抗日战争那会儿，全家人都被日本人杀害了，为了报仇，耿忠诚加入了共产党的军队。他是个黑大个，一米八的个头，健壮如牛的身板。他的黑和一般人的黝黑、浅黑都不一样，他的黑像是小时候曾经掉到过煤堆里，爬出来以后又忘了洗澡，结果煤渣全都渗到皮肤里，全身上下被一种深入肌肤的炭黑包裹着，甚至连耳廓和嘴唇都是黑的。老远望去，他那怒目圆睁的黑脸蛋上的一双铜铃般的大圆眼，像极了黑夜里的两盏马车灯。他脾气火爆，作战勇猛，很快被升为了小排长，还得了个令敌人害怕的绰号“耿大炮”。有一次打冲锋战的时候，他勇猛无畏地冲在最前头，结果被一枚飞来的炮弹炸得昏死过去。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全身上下包括耳朵都被裹在纱布中，只留下一张嘴巴、两个鼻孔和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睁开大圆眼，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她咧着地包天的嘴巴，吃惊地朝自己比划着。他什么都听不到，只看见女孩又掉过头去，像是在朝别人大喊着什么。女孩脑后坠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辫子的末梢刚好触及耿忠诚的鼻孔，随着辫子的来回摆动，耿忠诚鼻孔内奇痒无比。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就在女孩又将头转回来的一瞬间，他使足全身力气打了一个喷嚏，唾沫星子喷了女孩一脸。女孩却一点没生气，用手抹了一把脸，兴奋地喊叫着。喷嚏似乎将耿忠诚被封住的耳膜也震开了，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一声干脆有力的声音从女孩地包天的嘴巴里发出来：“他醒了！”
过了几天，有个首长来看望耿忠诚，临走前，还给他裹着纱布的胸前别了一枚英雄徽章。女孩再过来时，一边给耿忠诚喂饭，一边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那枚徽章，而且，她似乎再也不敢用那双大眼睛直视耿忠诚了，总是有意无意地只留给他一个侧脸。又过了几天，女孩再端着碗来喂饭时，耿忠诚拿大圆眼紧紧盯着那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翻动着两张厚嘴唇，哼哼唧唧个不停。
女孩趴低身子，用耳朵贴近他嘴边：“你说啥？”
“你是党员么？”
女孩摇摇头。
“你想革命吗？”
女孩点点头。
“想进步吗？”
女孩点点头。
“想不想成为组织的人？”
女孩兴奋地点点头：“特别想！”
“那你就嫁给我，为革命奉献青春吧！”耿大炮不愧是火炮性子，想啥说啥，有话绝烂不到肚子里。
女孩眨巴着大眼睛，用舌头舔着地包天的嘴皮子，两只手揪着又长又粗的大辫子，眼神的余光瞟了一眼别在耿忠诚胸前纱布上的英雄徽章，突然下定了决心，使劲点了点头：“嗯！”
革命年代的红色爱情，单纯得如此浪漫美好！女孩名叫程舜妃，是临时充当护士照顾伤员的。在她的精心照顾下，耿忠诚很快就痊愈了，他的身板还是像以前那样健壮，就好像仅仅是身上褪了一层黑皮似的，啥事都没有。他们很快结了婚，一起南征北战。唯一的遗憾是，两个人一直没能生下孩子，在这一点上，耿忠诚始终觉得对不起妻子程舜妃。正所谓铁汉也柔情呀，新中国成立后，程舜妃一直想回到关中老家，刚好张正一要来西北农校任职，两个老搭档一拍即合，就一起来到了农校。
好几年过去了，程舜妃通过学习，已经成了一名棉花种植与育种的工作者，而耿忠诚却好像始终不能适应农校的生活。跟部队相比，这里实在是太宁静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尤其是要经过好多年才能出成果的育种工作，最让耿忠诚难以接受。他性子急，恨不得今天晚上在试验田里种下碧蚂杂交麦，明天一大早就能看到又大又饱满的麦穗。可几年时间下来，任重远进行的碧蚂杂交麦培育工作进展缓慢，总是出不了成绩，让他很不满意。早在之前开研讨会确定农校小麦育种组长人选的时候，他就对任重远担任组长有意见，但是，任重远教授无论从资历、经验还是名望来说，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专家，在农校更是没有第二人能够和他相比。最后，在张正一的大力推荐下，耿忠诚算是勉强同意了由任重远担任组长。但在他内心里，还是对尹初萌推荐给他的李森科的冷冻麦种小麦的更方式感兴趣。
任重远逝世后没多久，耿忠诚在农校党委会上提出了取消碧蚂杂交麦培育的提议。他的理由很简单，碧蚂杂交麦一直未取得突破性进展，眼看着国家的粮食危机越来越严重，农校决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而应该放弃碧蚂杂交麦的培育，选择尹初萌正在进行的冷冻麦种小麦的培育研究。对此，张正一在会上进行了强烈反驳，他坚持认为农校还是应该继续进行碧蚂杂交麦的培育，而且还推荐由秦鹤鸣来接替任重远教授的工作。两位书记各执一词，意见不统一，结果在党委会上也无法形成决议。最后，农校决定采用打擂台的方式，让秦鹤鸣和尹初萌公开竞争，谁赢得了擂台赛，谁就将接替任重远担任小麦育种小组组长，带领大家进行育种工作。
耿忠诚回到家，两只大圆眼兴奋得直放光，将消息告诉了妻子。
程舜妃正给耿忠诚盛饭，却突然手腕一翻，把碗里的面全倒回了锅里，“呯”的一声把碗砸在桌上，拿沾了面汤的右手食指点着耿忠诚：“你……亏你还是校领导……还打擂台，脑子有问题的人，才想出这馊主意来！”
耿忠诚被泼了凉水，气呼呼的自己端起碗去捞面，他用筷子戳戳脑门：“我脑子有问题？噢，对，我满脑子就一个问题，就想任重远接班人的问题，就想小麦育种小组组长人选的问题！”
他捞了高尖一碗面，蹲到椅子上吸溜一大口，嘴里呜呜囔囔着：“我知道你想啥，你是对初萌不了解，这小子年轻热情，****党员，政治敏感，原则性强……”
“我提醒你，这是选小麦育种小组组长，不是提拔党政干部。”程舜妃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严肃地说：“你是党员，党龄长，热情也高，政治敏感，原则性强，你去当育种组长啊！”
“你……你怎么跟张正一说一模一样的话？”
程舜妃气不过，撅起了地包天的嘴唇：“尹初萌，他那小眼睛一转，准没好主意。他表面打着育种的旗号，谁知道私底下还有什么用心……”
耿忠诚拿筷子把碗敲得梆梆响：“你……那咱们就擂台赛上见，看看究竟谁能赢！”
耿忠诚快速吃毕饭，就不愿意呆在家里。他知道程舜妃啥意思，她话里暗指尹初萌打着育种的旗号接近林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该给这小子敲敲边鼓了，这么想着，耿忠诚就迈出了家门，来到了育种小组成员居住的一长溜单身宿舍。他刚敲响尹初萌的房门，就看到张正一也走了过来。
和耿忠诚一样，张正一也在担忧擂台赛的事情，只不过他来找的是秦鹤鸣。两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耿忠诚进了尹初萌宿舍，张正一则敲响了秦鹤鸣宿舍的房门。但是，秦鹤鸣一直没应声，张正一又转身朝试验田走去。
夕阳已经落山，夜幕下，秦鹤鸣果然在试验田里忙活着。老远望去，张正一隐约看到一顶旧草帽和一副弯曲的身形，刹那间，他似乎在秦鹤鸣身上看到了任重远教授的影子。
张正一招呼道：“鹤鸣，这么晚了还在忙着？”
“张书记，您来的正好，”秦鹤鸣忙指着麦子跟张正一探讨，“您瞧，左边这垅麦子是美国纯种碧玉麦，跟异乡人不服当地水土一样，它的长势并不好。右边这垅是咱的原始品种蚂蚱麦，长势虽然好，但是麦穗小，结籽少。中间这垅是碧蚂杂交麦，任教授已经选育了三轮，但目前还是秆有粗有细，个有高有低，叶有宽有窄，穗有大有小，芒有长有短。形状不稳定，成熟时间也不统一。”
“按说育种三轮，性状应该大体一致了。可是性状还在分离，纰漏到底出在哪里？”
“我推测，任老师见全国粮食形势如此危急，所以内心着急，就采用了急于求成的混合选择育种法。”
“混合选择育种法？”
见张正一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秦鹤鸣才突然想到他毕竟不是专业育种人员，于是，就耐心地将自己的推测给张正一详细讲解了一番。混合选择，就是根据小麦植株的表现性状，从杂交的原始群中，选取符合优质多产、有抗逆性、适合当地生产目标要求的优秀个体，混合留种，下一代播种在浑选区内，与标准品种碧玉麦、蚂蚱麦相邻种植，进行比较鉴定，多次混合选择，就是连续多次选择，即后一代在前一代混合选择的种子地内，继续选择优良性状的单株再混合留种，混合播种，直到性状稳定，符合育种标准为止。这种育种方式简单易行，而且一次可以选出大量植株，获取大量种子，能快速应用到生产上去。但是，秦鹤鸣也指出了它的缺点，一是选择效果差，二是不能进行系统的遗传分析，因而不能彻底改进品种性状，性状稳定的新品种也就难以形成。
“经你这番分析，这还真成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张正一思索道，“既然现在已经摸到了病根，那就赶紧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呀！”
“唉！只可惜病找着了，药还没找着！”秦鹤鸣长叹一口气。
“病找着了，就不愁找不着药。”张正一拍着秦鹤鸣的肩膀给他鼓劲：“多动脑筋，多研究任教授留下的资料，多向朱贤声教授请教，药方总会找到的。”
“哎呀，我咋把朱教授忘了……”夜幕下，秦鹤鸣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他大踏步走出试验田，“张书记，多谢您提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