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爷五十出头,按说还不到叫“爷”的时候。杏树洼人之所以都这样称呼,不光因为他爱充老,也因为他常常表现出的迟钝。
饿爷打小儿就吃得苦、挨得饿,母亲是个病身子,庄稼活父亲一个人玩不转,他八岁上扶犁耕地,满十岁就抱粪斗抓粪了。
饿爷肚囊大,五八年饿得死去活来。那时野菜吃得人头肿脸胀,仿佛一指头弹得出菜水,饿爷招不住,觊觎起自家屋梁上挂的几个玉米棒来,想拿出山烧着吃,结果被父亲察觉,教训他“硬吃屎,不吃籽”。因犟嘴,屁股上还挨了两灰耙。柱子爹不小心把菜糊汤倒在地上,饿爷硬是爬下去舔了,至今说起来还直哂嘴,仿佛那吃食是什么琼浆佳肴。这些都是他成了致富户后告诉别人的,每当看见哪家的碎娃娃撒了米饭掉了馍渣,他就边用手拈着往嘴里喂边念叨着。“看这可惜吗?糟蹋五谷遭罪哩。”
饿爷人憨厚,处事也实在,年轻时别人把日月玩在手里,他却扛在肩上,因此还被敲打着割了次“尾巴”。他家的二分自留田和队上的公田仅一路之隔,可长的糜子却像在两个天底下。小块里一片肥绿,沉甸甸的糜穗子把秸杆拽得弯腰曲背的;大田里泛着瘦黄,糜头轻飘飘地紊呱着,微风中东张西望。肚里欠缺的杏树洼人眼红了,会上请饿爷讲耕种经验,饿爷勾了半天头,只憋出一句话还不是那嚼在嘴里没臭味的粪上的。”
“你这蔫骡子日的倒有说话命哩。”“营长”被激怒了,批他搞资本主义,“没听广播上是咋讲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你这糜子是资本主义的苗,割掉归公。”他如此光火,也是有缘由的。
饿爷常说庄稼要好,粪土莫少,他抬腿迈脚都提着粪筐,硷畔上一堆堆粪压得好好的,给队上交的粪多,挣的工分也就多,自然牵扯上了一个仓库里分粮的所有杏树洼人。
“一家统共四五口人,看样法屙的比吃的多,还不知道是咋日弄的3”
“这么轻省就能混工分,大家伙儿黑水汗脸的图个啥?”
在送粪人的嘟囔声中,“营长”用铁锨把一堆粪拨拉了一阵后宣布。“黄绵绵的全是土,恐怕嚼在嘴里也没个臭味,队里不收。”于是,人们如释重负般舒口长气相跟着走了,像了却了一桩什么心事。
糜子归了公,饿爷心疼得几夜没睡着,后悔自己出言不慎,以致赔了血本。后来总算划算开了。人生一世哪能一点不吃亏,出了口恶气也可聊以自慰。饿爷不傻,喝清汤的自然要嫉妒吃稠饭的,糜穗子大了太张扬,洋芋萝卜埋在土里不招眼。于是,饿爷的自留田里全种成了萝卜洋芋,其果实个头之大,收获时用绳子捆着往家拿。有这些垫补,即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碗里的饭也没像其他杏树洼人那样清汤寡水,使他那副大肠胃太受委屈。
饿爷爱树成癖,他大概是杏树洼唯一不对杏树骂娘的人,每遇见谁拔了地里的杏树苗摔出老远时,就好像甩了炕上的娃娃般皱着眉头:“可怜了,都是个命么……”并立即拣回去栽到自家的庄圆圈。九尽春暖的时候,一向傲活踏实的饿爷也溜溜达达的,栽种杨柳树,嫁接果树,叼空儿去看看这棵、摸摸那棵。为这老伴不知埋怨过他多少回,他却说。“婆姨家懂个啥〃小不忍则失大,咱总不能抱上金碗讨饭吃,自个儿的田土上不出产,掏腰包买别人的解馋。”饿爷依然如故,庄周围成了树林,杏树自不必说,梨桃杏子苹果花红核桃枣应有尽有。包产到户后,这些树自然划归饿爷家,于是,他家成了杏树洼第一个致富户。
秃蛋是饿爷的独生子,大手大脚矮个儿,一副敦实相。秃蛋十八岁上做了次生意,用自家的老绵羊换了一只对牙子山羊,心想山羊又搔绒又铰毛卖时也上价是个便宜,没承想饿爷犯了病。秃蛋今儿个不言不喘倒了只羊,说不准明儿个会换头牲口,照这样下去,这份家业能禁得住他踢腾几年?盘算来盘算去,男人的脚要婆姨缠哩。于是,秃蛋早早地作了丈夫。
秃蛋媳妇是街镇上一个万元户主的女儿,彩礼倒也相当,可家具摆设、铺盖穿戴,这七要八要的一加起来,竟惊得杏树洼人半天合不拢嘴巴。半辈子精于打算的饿爷之所以愿意掏这大身价自有他的说法。
“种瞎庄稼是一料子,娶瞎婆姨是一辈子,人家出身大户,从小受的好家教,过日子必定差不了。常言说得好。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不怕耙耙没刺,就怕匣匣没底。有个好收揽的,秃蛋这败家鬼胡倒腾也有个样样哩。”
不过饿爷也有点小小的担心,那姑娘高个儿,秃蛋却是个矬身材,怕人家嫌女婿不称心,过日子不在意。及至儿媳妇进门,小两口出出进进双双对对的,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个大力不怯,秃蛋媳妇就是有力气。杏树洼尽是坑坑坎坎的弯弯路,却老见她骑着皀行车拐来拐去,后座上还梢着个秃蛋,常常一二里路绕五六里走。更让饿爷看不惯的是秃蛋媳妇讲究个啥子娱乐,半夜价放着录音机,音量大得站大门外都听得见,还时常拉着秃蛋撵几里路看电影,自行车前后绑两把装三节池的长筒手电,两个月下来,光买电池就花去十大几块,妈哟,够饿爷听几年收音机的。
饿爷终于忍不住,瞅了个拉话的机会教训秃蛋。
“不要以为咱家这几年有点钱就大手大脚的,蛇壮窟窿壮呀,进来是总股股,出去是零渣渣,能有几个长头?不听说好男有三块护身钱,好女有三升护身面嘛,不省惜些花,万一有个年馑你哭呀吗喊呀?”
“看大说的,人为钱服务人便成了奴隶,钱为人服务人才是主人。别杞人忧天啦,社会在前进,还怕明天不如今天,现来的福现享着,不要对不起自己。”
不想秃蛋媳妇颇世故地对答道。她眼睛向上瞅着,嘴角向上翘着,一副棋高一着的样子。
饿爷心里那个气呀!可作老公公的不便和儿媳妇理论,让过去算了,拖磨着有个孩子,她狗日的就不得出去耀五扬六了。他开导自己,硬着头皮任她胡支乱花,并往斜路路上调引秃蛋。可眼皮子底下出进,有时候想让都让不过去,饿爷后来还是和秃蛋媳妇直接冲突上了。
那天吃干粮的时间,饿爷扫煨炕的回来就喊。“秃蛋,驴驹咋跑出去了?”
“哪有的事,不是好好地卧在圈里嘛。”
“那,这哪来的驴驹蹄踪?”
“大说啥呀?那是鞋印。”秃蛋差点笑岔了气。
饿爷正想骂秃蛋个二杆子货连自己的大都哄,谁长这么点脚能走缸沿了。却见刚从娘家回来的秃蛋媳妇咯噔咯噔地走出来,直惊得饿爷两眼如铜铃,半张着的嘴巴成了定格。
“你疯了吗,咋一点不识老人惯唦,才出门几天就打扮成啥了,这安着一拃高后跟的润油鞋也是咱上山爬洼的老农民穿的么?结婚时买的的卡大衣穿得好好的,换谁这么个紧拉拉的皮家伙?”
“大才不识货哩,我那衣服三件也不值这一件,大地方人早垫箱子底了。眼下就时兴这个,我前天特意搭车到县城买了一件,一百八十块钱还是借人的,你拿这几个钱总不至于有问题吧?”秃蛋媳妇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眼睛斜着上方,侧迈出半步的右脚有节奏地点动着,毫不在乎的样子使饿爷更为光火。
“你这不是拿钱撇沟吗,穿这个图暖和毛在外面,图好看像个野狐子,晻,我问你到底图个啥?”
“这裘皮大衣若像你说的那样一钱不值,制裘厂的工人难道去喝西北风?别再说教我,一百八十块钱反正是省不下了。你不是叫我早些回来碾场吗,那么大个垛,靠两条蔫驴要转到牛年马月,把人都磨折死了,我顺路叫了辆四轮拖拉机,等会儿就到,出上两个钱,让人轻省些。”
这他妈的算哪一路的管家,怕钱花不出去似的,一家人冬里闲洋洋的,还掏钱碾场。饿爷气得抖牙花,可若和儿媳妇争讲,让人看了稀奇了,只得强压心火,胳膊折了袖里藏。
碾场时,饿爷眉头皱成两疙瘩,“突突突”的马达声碾在他的心上,那是往外掏他的钱呀!秃蛋媳妇步子轻快地往场里端茶送馍,秃蛋手装在裤插口站在场边上,悠闲地打着口哨,还时不时摆头向后甩长发。
饿爷一夜没合上眼。秃蛋媳妇和秃蛋一样的败家子,葫芦滚到瓜地里圆碰了圆,这个家注定要烂杆在他们手里了,但自己如果硬要捏住鼻子救气,看秃蛋媳妇那个野劲儿,说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思前想后,他决计第二天就离家给别人放羊去,眼不见心不烦,任他们咋个折腾!
一个月吃过喝过净落三十块,一年就是三百六,少说再放十几年,也落个三四千块3等他些狗日的弄穷了,想起我老汉来,拿出来也是个垫补。饿爷又在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