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种乡俗,孩子出生后,但凡有个头痛脑热,第一道治法便是请三姓干大“拴”一下,同时也得请众位神仙保佑,许以重愿,据说如此之后,孩子便可消灾除病、福寿双全了。干亲待为至亲,丧葬嫁娶皆以直系亲属视之。孩子出生后难免不多哭几声,多屙两回,何况碎娃娃不会言语,即便是打个喷嚏发个烧,大人们也没理由掉以轻心,所以老家很少没被“拴”过的人。既然如此,总不能老让干大们及各位神仙保着生活,长大成人了,便要将自己赎回来,借此时还得款待各位干大,并为诸路尊神供奉香烟,算是还了愿。这个仪式多半在成婚前两天举行。
据说我母亲原是顶健壮的,生我之后却因失血过多而大病一场,二十多年了也没好利落,长辈们都说是我性硬的缘故。大概因此,父母亲对我的生长似乎格外地放心,我也不娇气,脖子没戴过干大栓的“狗绳”,却也不“变狗”,精精爽爽地活了二十几年,间或有点头痛感冒,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最多是喝碗姜汤发身汗了事。
及至结婚,没有那对自己众星捧月般的“赎身”时,我才感到少了什么,继而便是深深的遗憾,“我就那么不值重……”我挂着脸子对二老嘟囔。“好瓜娃哩,请干大是不得已的事,你碎时皮实,不变狗,是好事哩,眼热那做啥呀?”母亲不无讨好地解释道。“明年你拴红表弟结婚,到时候你跟着我,看有啥稀奇的?”父亲也给我许诺了。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自己的婚事比起别人来冷清了许多,唯一的原因就是少了“赎身”。
“拴红”,当地人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是请了干大的,这“拴”字便是标志。表弟出生后是个夜哭郎,一家人被烦扰得够呛,刚挨到他满月,舅舅便抱着他在大路上迎来三位干大给拴了“狗绳”,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听说他从此便不再整夜整夜地哭了,直到长成现在这样一个肩阔腰圆的后生。嘿,还真灵验着哩!
拴红的婚期定在正月十一,我和父亲初八就赶到了,和我们同一天来的还有他的另两位干大和阴阳先生。
初十一大早,帮忙代劳的全来了,厨间拥挤着剥葱捣蒜、炒菜擀面的女人,院里是煎酒熬茶,端水递饭的男人,个个眉欢眼笑的,正儿八经的喜事氛围。我禁不住更加的失意,对我,硬硬是少了这码子事。
时至正晌午,阴阳先生行动开了。他穿上长袍,帽子后面拖两条长长的布带,整个装饰像老戏中的书生,只是全部以黑布制作。穿戴停当,第一件事就是请神。
在庄院正中的窑里支起五升麦斗,弧线形立上玉皇、关公等诸神的牌位,并燃起串香,下面放盏清油灯,点一根粗粗的棉花捻子,油烟汪汪地吐着,一跪生一张接一张地烧着黄纸。
“当一一当一一”“当——当——”,随着喇叭形带把铜铃一响,人们悄然了。刚才还指点别人做这做那的阴阳先生,仿佛进入一种忘我境地,那表情虔诚得使人沉重。念请神经了。头与手和谐地点动着,铃声和人声缠绵地搅和在一起。之后便是写文。旧式书写格局,先写陈氏拴红生于“民国”五十五年八月十七日,家住X省X县X乡X村……后面的话中多有之乎者也,我没能念成句,大意是说表弟因何被“栓”,而今要赎身还愿了云云。之后又到灶前念经,说是灶君对人恩德最大,最怠慢不得,同样少不了香火伺候。
第二天蒙蒙亮,很讲究抑扬顿挫、客观点说亦是很撩拨人睡欲的诵经声便这里那里地流窜着,及至此时,我对之已没了兴趣,躲在坑角里继续睡觉。
“懒虫,哪里这么多的死瞌睡,快起来,一会儿有看头哩。”我被父亲叫起来了,见人们都围在厨窑前,便挤到前面去,我是亲戚,乡邻们都让着点。
说是要戴枷了。只见灶前烟雾缭绕,表弟头裹二尺红布,神情庄严地站在那里,那形象酷似“小刀会”里欲赴杀场的壮士。阴阳先生一边疲沓沓地摇铃念经,一边指挥三位干大给表弟戴枷。“枷”是用三根桃木条子绑成的三脚架,各角都绑有毛票,还用长长的黄纸条缠过并留两绺潇洒的飘带。三位干大各抬一角,慢慢地将“枷”套在表弟的脖颈上,不知为什么,我倏然而生悲壮之惑,心中有一股淡淡的压抑。接着又是在神前、灶前往返念经,一行人围拢着来来去去,我又觉兴味索然了。
再一次引我细细观望是由于舅妈对儿子的呼唤,“拴红——”“拴红——”—挂红——”,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切,最后竟有些哭兮兮的了。这一幕名日“合狱、送饭”。儿子被关在地狱里(实则是锁在正窑里),母亲前来送饭,要证明“狱”内确有其子,便得呼叫。一声不清,两声不真,得叫三声,若均有回应,方可开狱,但母亲得掏开锁钱,儿子吃过后,还要用钱赎回饭碗。接下来就到据说是最关键的环节一一“开狱、过关”了。
门前放口象征着龙的铡刀,铡口就是龙口,过了龙口不用说是大吉大利的事。众人抢着在其前烧表以求吉利,连不懂事的毛娃娃也被唆使着稀里糊涂地烧,之后还郑重其事地作个长揖。我被感染了,跪下来多烧了几张,很后悔自己没抢在别人前面。如此一番方可开狱(开门),该过关了。
“过关”实则是赎身人走板凳,至少得有两个板凳轮换着往前倒,三位干大左右后三面扶着,从正窑走到灶前。这时绝对不能跌下来,否则便是大错特错,因此人们就特别慎重,也向来没听说过有跌下来的。
当表弟“过关”时,所有人都挺主动,挪板凳的,关照“走稳”的,搭不上手的也都与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怕妨碍了他们,又准备着必要时随时帮上一把。总之,人们的神情让谁见了都不由得屏息敛声,诚然也足以使赎身人感觉到自身的价值。
然而,既为“关”怎么会顺顺当当地过去呢?阴阳先生的身后面不是跟着个拿灶滤的吗?“过清水关了,过不去呀?赎身哩,买命哩,身上钱要掏尽哩,掏不尽了害病哩!”没走几步,阴阳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开了,那灶滤便挨个儿伸到人们面前,便有“嚓嚓嚓”的丢钱声,多为一、二分的,丢五分钱的可算得上是慷慨者了。再挪几步。“过吃饭关了,过不去哟。赎身哩,还愿哩,身上的钱要掏便哩。”于是,灶滤再伸一圈,伴着一圈硬币碰撞的“嚓嚓”声。诸如这样的“关”,得过七、八次,甚至十几次,准备的硬币少了,便只得扔角票,于是有的手儿便颤顫的,但谁也不愿溜掉。
这之后,便是些零碎事了,好容易让神经松弛下来,就告诫自己再也劳神不得了。“……诸路神灵保六十年,三位干大保六十年……”哼哼唧唧了两天没听清一句的经,这两句却听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表弟至少能活一百二十岁,一种让人觉得生命力强盛的振奋!我仄愣起耳朵,正待细听时,人们在取神牌。结束了。
我和父亲刚一回家,年过半百的刘家表叔便赶到了。见了父亲,二话没说就磕了两头,直把我愣怔得说不出话来。“我大病重,阴阳查明是没有赎身还愿的过失,合算下来,得请个属龙的王姓人抬枷……”
表叔的大该七十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