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大闹刘家已经过去了许久，穆竹萱当日回府便被勒令禁足一月，而她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未提出任何意见，只静待屋中。
当日的事情早已传遍整个小镇，穆家家主隔日便亲自登门致歉，而刘家也认可了这件事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的说法，不再介意。至于婚约，双方都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谈。
当日的事传回穆家时，杂役们似乎都对这个故事里的燕云沧有了不少赞许，待他亲近了不少。
至于武者们，则第一次记住了这个少年的名字。对于行走在刀尖上的人们来说，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伙伴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而他们也自然对故事中不畏恶势力，挺身而出的男主角青眼有加。
再加上故事中绝对不会拉下沾着**的“朋友”两字，府中人或多或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味。燕云沧自然不会把自己那点心思和对穆竹萱的些许不满透露给他人，因而对享受大家赞许和肯定的目光还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这几天，穆家小姐被禁足，他没什么事做，也乐的清闲。好在府中本来就无多少人，偶尔看看那群大汉练拳，再偷偷比划比划，白天也就过去了。
到了晚上，燕云沧总喜欢坐在武馆后的一个小花园中，坐在草地上，靠着那颗大树，看着星空发呆。听听虫声，闻闻花香，想想青山村的种种。
他想起他幼时总爱和兄长去后山玩耍，玩累了便靠在树上聊天。有时候回去晚，天色暗了，星空也是这般迷人。只不过更宽，更阔。
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叫他们努力，说今后要走出这青山村，走出去才能看到更多，而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却总是笑笑，说其实并无不同。
他抬头看看夜色，觉得父亲某些部分其实说的对，这天不再如青山上的天连着地面一望无际，只不过巴掌大小，果然有所不同，只不过不是父亲想表达的方向。
然而今日却是不一样，这花园中已经有了别人。
穆竹萱正靠着那颗树低头把玩着什么，她听闻脚步声接近，抬头看到了他。
燕云沧看着她，觉得她似乎消瘦了一些，不再如常日那般活力四射。两人对视良久，一片安静。
燕云沧再次体会到沉默是多么尴尬的事，决定先说些什么。
“你……已经可以出来了？”他刚说完，便觉得有些后悔，这话似乎是刻意在揭这少女的伤疤，按照穆竹萱的性子只怕是要大怒一场。
“嗯，没事了。”穆竹萱的表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很是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说完，两人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燕云沧觉得有些头疼，想了想，又道，“今天天色不错，很是漂亮。”
“是不错。”话语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波动。
燕云沧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他突然很羡慕周围啼叫个不停的鸟雀，无论是高兴还是难过，只需要“喳喳”一叫，便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穆竹萱似乎这才发现了一旁少年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忽然一笑。
古有美人，一笑倾城。少女一笑，不能倾城，却能融开几乎要将这少年凝结成冰的尴尬。
“今天不叫我小姐了？”
“额，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就这样就挺好，我也不是什么贵族小姐，没那么多礼数，叫我竹萱就好。”
穆竹萱不再看他，又开始把玩手上的东西。
燕云沧挠挠头，觉得自己这时离开有些不妥，便也找了一处坐下。
他这时才注意，穆竹萱手上把玩的是一支笛子，普普通通。
“还没给你道过谦，这便又欠了你情。”燕云沧闻言向少女看去，却见她依旧低着头，知道她性子虽然直来直去，但终归还是有些少女的害羞，不愿抬头直视自己。
“没事。”他笑了笑。
沉默良久，这次是少女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刁蛮、放纵、脾气也不那么好。”她不等燕云沧开口安慰，便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但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人么？”穆竹萱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似乎在回忆很幸福的事。
“她温柔，贤惠，端庄。没有人不喜欢她。“可她还是去了，因为她不会武功，不曾修仙。”
她忽然低下了头，沉默良久，才继续道。“我娘去世那天，曾拉着我和我爹的手，让我们不要去报仇。她知道我们不过是修行些普通拳法的凡人，看起来很厉害，却肯定不是那修仙之人的对手。
“娘不愿意我们有任何危险，我是知道的。但我能看的出我爹的不甘，也能感到自己的无助和无能。
“所以当时，我爹答应了娘，但我却只是告诉娘，我只会拳法，所以不会那么自不量力的。
“爹爹答应我娘会好好照顾我，他在我面前也总是那么威风凛凛，总是逗我开心，似乎娘的离去对他没有什么影响。
“但我是知道的，娘刚走时，爹每天都会在他屋里偷偷的哭。如果不是因为有我，爹早就去报仇了，但他答应了娘，所以他只能陪着我，看着我长大。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许久，对着月光伸出了双手。燕云沧这才看到，那双手看起来绝不是一个姑娘应该有的，粗糙，还有些许疤痕。
“如果我只会拳法，我必不能报仇。但，我为何不能也去修仙？倘若我也能拥有那些力量，我自然能和那人有一战之力。
“所以我要加入五灵门，我必须加入。“但我没有信心，这么大一个镇，多少年就出了一个刘道明。这么大一个国，多少年也就那么一座山，一个门派。”
穆竹萱忽然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燕云沧，声音变得有些小，有些沙哑。
燕云沧听着他的话语，心里却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是啊，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倘若他有足够的力量，倘若他能练武，当日青山村又怎会如此结局？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悲从中来，对身边的少女也有了些同病相怜之意。
穆竹萱没有发觉身旁少年有些发红的眼眶，继续说道：“你知道么，我其实不讨厌刘钦铭，看到他，心里甚至还有些欢喜。”
燕云沧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发红的眼睛，只觉得听了这句话，心里却是有些憋闷的难受，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穆竹萱看着他的样子，只是笑了笑。
“我知道你无话可说，不仅仅是你，只怕所有人如果听我说这句话，都会觉得我是个纯粹的疯丫头。
“其实，你们想的对，我是个疯丫头。
“这次去五灵门，爹爹说过，能不能通过考核都没事，通不过就回来，家在这。
“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通过不了，真的回来的话，我爹会将这个家给我。我已经十六了，已经能照顾自己了，爹会去找那人报仇，但他绝不会有半点胜算，所以不过是去送死。
“所以我是不会回来的。我会去求，我会去其他门派，我会去找那些隐修，我一定会成为修道中人。
“只要我不回来，我爹便不会赴死。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我娘我爹。
“所以，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思考那些儿女情长的问题，爹爹想用婚约把我绑在这，所以我得把它撕开，就这么简单。
“今天，我爹和几个叔伯都出去了，所以我才能安心坐在这里给你讲这些事。我说这些，是为了求你帮我一个忙。
“我知道，也许你很难理解，也很难明白我的想法，但我还是请求你。
“我想求你陪我去五灵门……如果你愿意，我会想办法，只让你跟我一起去。
“如果我有幸进了五灵门，那一切都好。倘若没有……”
穆竹萱抬头，静静看着燕云沧，“……那么，求你也别再回来，让我爹知道我的行踪。我会给你足够的盘缠，足够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知道这很自私，但……只有你能帮我了。”
少女静静的看着少年。少年也抬头看着少女。
月色下，园内虫鸣依旧，府上风声如常，穆竹萱的发梢被轻轻挠起，搭到了她有些颤抖的肩膀上。
她说完了她想说的，下面该他了。
燕云沧看着穆竹萱，忽然觉得她似乎和他已经认识了许久，和那晚面对陈浩然的感觉有些相似。那种感觉，仿佛自己相信对方便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月色渐深，少年看不清少女的容颜，只举得那双眸子亮的惊人，如同黑夜里的繁星，又好比深海中的月石。
他知道少女的心思，他理解穆竹萱此时心里所想，他，怎会不明白？
所以，他只看了看穆竹萱的眼睛，便张嘴答道，“好。”
穆竹萱看着他，轻轻的笑了。
他们不再说话，一起沉默，却不再尴尬和无所适从。
燕云沧看着天空，心里却再次想起了父母。原来，和母亲所说的一样。那青山，那大河，和这小镇，这武馆，并无什么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