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管。”曾璇右手向外面一指，对父亲说，“我再说一遍，你马上给我走人。”
“曾璇，你太不像话了，他是你父亲！你让他往哪里走？”徐兴宇发火了。
“小伙子，你误会了，她是让我回她那儿。”
“回我那儿？你想得美，我让你现在就离开这个单位，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曾璇气愤地扯着嗓子喊。
“怎么回事？曾璇，你先坐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爸，这么大老远老人来看你，你还不知道吧？他上厕所，蹲下去都站不起来了。”徐兴宇情绪有些激动。
曾璇眼圈泛红，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听这些，他不是我爸，我没有这样的爸，让他马上离开，离开——”声音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转身跑出去。
“大伯，您先别生气，你请坐，请坐，我去问问曾璇，她究竟想干什么。”
“小伙子，别找她了，不怪她生气，都是我不好，伤了她的心，我还是走吧。”老人迟缓地站起身，想走。
“不行，这么冷的天，你的身体这样，你往哪里走啊？”徐兴宇拦住他，“大伯，你先坐着，今天就在我这儿吃饭，我做饭，晚上你就住我这儿。这儿还有一张空床，曾璇一向对人挺好的，今天咋成了这样，太过分了。”徐兴宇安排老人坐下，撸起袖子淘米做饭，他边做饭边跟老人聊着，曾父声泪俱下地向他讲述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徐兴宇震惊了！
以前从曾璇的口中听到的是关于她父亲是一个如何有名的优秀教师，原来她提到的人是继父。没想到这其中隐藏着这样一段苦不堪言的往事，在他眼中，曾璇每天大不咧咧的样子，她身上似乎从来没有任何苦恼的事情发生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呆呆地望着老人，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那你打算咋办？”
“我当时是辞职走的，现在没有工资来源，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离开璇子，除了流浪，我无处可去呀。”
徐兴宇心里也怪老人当初心太狠，但嘴上并没有说出口。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暂时先住我这儿，等我再去做做曾璇的工作，慢慢会说通的。”
“璇子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她恨我，可这孩子心地善良，不至于不管我，你不要责怪她。”老人一再叮嘱他说。
“放心吧，我会跟她好好谈的。”徐兴宇点点头。
晚上，曾璇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痛苦而又矛盾的心情错综交织，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的到来，更不知该如何安置他，面对突然到来的父亲，往事再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家里没有了往日的欢笑，生活变得十分拮据，茶几上不再有水果花生干果之类的零食，餐桌上失去了平时吃得发腻的各色荤菜，偶尔一顿红烧肉，成了家里的奢侈佳肴，春节更谈不上买件新衣服和一双小皮鞋了，家里的钱除了维持生活，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给哥哥治疗耳病了。
兄妹俩情绪极度低落，感情也变得十分脆弱，在学校里总觉得比别人矮了半头，动不动就鼻子发酸，泪水夺眶而出。瘦弱多病的母亲每天从学校回来，总是面带笑容，讲一些班上或学校的事情逗他们兄妹开心。吃饭时，母亲会讲许多故事给他们听，后来回想起来，母亲真是用心良苦，她的故事都是生活中一些孩子面对各种困难和挫折时不畏艰难，勇敢自立的故事。母亲不喜欢眼泪，每当哥哥和她多愁善感落泪时，她会说：“曾凯，你是男子汉，要抬起头做人，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曾璇，虽说你是女孩子，你也一样要学会坚强，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们要学会坚强地面对一切。”
多少年来，母亲的这番话一直铭记在曾璇心里，她把这句话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她又有了笑容，又有了大不咧咧的玩笑和唱得走调的歌声，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她和哥哥敬重母亲，崇拜母亲，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当之无愧的最伟大的母亲。
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这么晚了，谁在干啥？一个熟悉的声音：“就是这间宿舍。”
“好像有人，敲门，敲门。”一个老奶奶的声音。
门被敲得啪啪响：“小曾，开门，开门。”
莫名其妙地打开门，厂子里看门的张大爷和几个退休的爷爷奶奶挤进宿舍。
“张大爷，你们这是——”
几个老人，站在曾璇面前，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你这个小曾，中午你是从厂子的后墙翻出去的吧，我等了你一中午也不见你的影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中国有句古话，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尊重和赡养老人是做晚辈的义务也是传统美德，你的家再穷，可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怎么可以不理他，躲着他呢？中午上班前是我把他送到你宿舍门前的，可我回去不放心，这寒冬腊月的天气，我得看看你怎么对待你父亲的，不然我们不放心。”
嗬，一帮人兴师动众地像是来问罪的。本来就烦燥的她不由得火冒三丈：“张大爷，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这个孩子是怎么说话呢，亏你还是本科大学生，受了那么多年教育，读了那么多的书，你咋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养儿为防老，人老了，来看看你，他需要孩子的照顾，你这当女儿的就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孝心才对，你说是不是？”白发苍苍的王奶奶说道。
曾璇心里恼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想你们横竖知道些什么，凭什么这样责怪我。她的犟脾气上来了，横着头，赌气地说：“道理我比你们都懂。”
“咋说话呢这是？你懂道理咋还这样做事呢？他是你爸，不是外人，何况平时，你遇到一个外人，他要是遇到难处咱们不还是要帮一把的嘛。我就奇了怪了，你这孩子，平时见了我们，爷爷长奶奶短的，笑眯眯的帮着提菜提水的，挺好个孩子，怎么遇到自家的父亲就变了样了，孩子呀，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啊，他们是最爱最疼你的人，等你将来成了家，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胖胖的刘奶奶说。
曾璇听到她说世界上最亲的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最爱孩子的也是亲生父母这句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那个抛弃她和家人的人不就是她最亲的人吗？那个应该最爱孩子的人恰恰就是带给母亲、哥哥和自己无数痛苦的人，琢磨着刘奶奶这句话，曾璇脸涨得通红：“我不会结婚，也不想要孩子。”
话一出口，引来老人一阵七嘴八舌的批评和责问：“这孩子咋纯粹不讲理了？我们大家伙来是劝劝你好生对待你的父亲，年纪轻轻要积善德，不要做悖逆的事。”
“是啊，你咋不想想，没有父亲，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们258队建队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不认亲生父亲的事呢。”
“这大冷的天，你把你父亲弄到哪里去了？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们，我们必须知道他的下落。”
一阵阵质问声此起彼伏，搞得人头昏脑胀，恼怒不已，曾璇思维一片混乱，忍无可忍，禁不住抱着脑袋连哭带喊道：“你们说够了没有？你们出去，都给我出去！”
老人们惊呆了，房间里一阵沉默后，张大爷气得浑身发抖连连摇头说：“造孽啊，真没想到你这个姑娘这么无情无义。”
“啊——”曾璇不再理会人们说话，失去理智地嚎啕大哭起来。
隔了几间宿舍的徐兴宇和曾父，正在下围棋，听到哭声，曾父仔细聆听，大惊失色，全身战栗，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惊慌失措：“是璇子，是璇子。”他吃力地站起身。
徐兴宇扔下棋子，跑出门外，他闯进曾璇的宿舍，见房间里站满了人。
曾璇蹲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痛哭。
“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她自己，把父亲撵到哪里去了。”
徐兴宇正要说话，曾父跌跌撞撞跑过来，声音颤抖着说：“我在这儿，你们别错怪孩子。”
正在痛哭的曾璇突然发疯似的站起来，手指着父亲吼道：“都是你，过去害我们，现在又来害我，你给我走开，走开！我永远不想见到你！”她跺着脚哭得更厉害了。
王奶奶气愤地说：“真是太不像话了，你这样子我们没法跟你说话，我们明天找工会去解决。”
“你们千万别找组织，我好好的，璇子给我安排了地方。”
徐兴宇明白了几分，立刻解释道：“爷爷奶奶，你们误会了，曾璇这里大伯住不方便，暂时住在我的宿舍了，你们放心好了，请回吧。”
“就她这态度，我们能放心吗？”
“我的女儿我知道，她打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对我好着呢。”
“你不用护着她，这是一个人的道德品质问题，这件事我们管定了，安排不好不行，态度不好也不行。”
“我就这个态度，就是道德有问题，你们想咋样，随便！”
“走，我们先回去，明天找说理的地方去。”
徐兴宇连忙劝道：“张大爷，曾璇说的都是气话，你们不要当真。”
曾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朝着那些人说：“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不要怪孩子。”
“哼！你看你，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这么护犊子，难怪没把孩子教育好。”张大爷没有搭理他们，领着一帮人向外走去。
徐兴宇先把曾父拉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去找白雪和冯淑媛，可是两人都不在宿舍，只好自己回到曾璇的宿舍。
说实在的，自从曾璇的父亲给他道出实情，这个从不喜欢管别人闲事的小伙子，心里对这个相貌丑陋，一向大不咧咧的曾璇有了一丝同情和好感，他真心钦佩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后，曾璇平日里性格中仍然保存着对人的热情和率真，对生活的热爱，之前，也从没有听到她对父亲丝毫的埋怨。
把曾璇拽到床边坐下，递给她一条毛巾，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半天冒出一句：“你咋这么傻？哪有故意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人。”
“我就是无情无义的人，就不是好东西，扣不扣屎盆子能咋地。”
“你不用说，你爸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以后别这样死犟了，传出去，不好听。”
徐兴宇的几句话，让气愤不已的曾璇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一些：“你不要管他，让他走。”
“你何必说那些违心的话，真走了你就心安理得了？我才不信呢。”
“我有啥不心安理得的，他当初都那么狠心。”
“就凭你平时的为人，我相信你做不出来。我奶奶是个信佛的人，她常跟我说，宽恕他人的过失是自己的荣耀，也是善待自己；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只有慈悲才能化解仇恨。你这么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误在惩罚自己，恨别人，痛苦的实际上是自己。我在想，一个人如果能爱自己仇恨的人，能爱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那他一定很伟大。”
“我不是那种伟大的人。”
“我看你快了。”这句话惹得曾璇差点儿破涕为笑。
“好了，让你父亲先住在我那儿，其他的事过段时间再说。”不等曾璇说话，他径自走了出去。
没有想到平时相貌平平、不声不响的徐兴宇，这次居然这样默不作声地帮着安顿了自己的父亲，今晚的一番话，让曾璇对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有几分刮目相看，更让曾璇心里对他产生了几分感激之情。
此时的曾璇心里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她一时心烦意乱，和衣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出现刚才混乱的场面，她竭力不去想这些，耳边又响起徐兴宇刚才说的一番话，慢慢咀嚼着，思考着，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天麻麻亮，徐兴宇和曾父还在睡梦中，马跃来敲徐兴宇的门：“哎，老弟，你帮我个忙，陈总让我写的梁叉沟报告我放在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了，上班后麻烦你交给他，这是请假条，也一并交给他。”
“你不会自己交给他嘛。”
“我来不及了，前几天托别人买的火车票，昨晚十点突然送来，说是今天八点多的火车，我得赶紧去车站。”
“今年回家咋这么积极？”
“回家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马跃开玩笑地说着，这才发现对面床上面朝墙睡着一个人，“那是谁呀？”
徐兴宇穿上衣服，拽他走出房间：“是小曾的父亲。”
“谁？你是说曾璇的父亲？”
“嗯，昨天来的，小曾那里不方便住，我让他先住我这儿了。”徐兴宇打了个哈欠。
马跃心里顿时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滋味，酸了吧叽地说：“没看出来，你小子啥时学会当雷锋了。”
“屁话，你一天跑得找不到人，不然的话，曾璇一定找你帮忙给他父亲找住处，别以为我不知道，私下里她可是没少给你做好吃的，对吧？”
“胡说，那是她一厢情愿。”马跃不想再提这事，他打开自己的宿舍门，见徐兴宇准备下楼就问：“这么早，你干啥去？”
“我去老王家的摊点儿买几张鸡蛋煎饼。”
马跃心里更酸了，脸上讥笑着说：“曾璇的父亲来了，你这么献殷勤，是不是对那个满脸自然灾害有点儿意思了？”
“瞎说什么，你明知道人家对你有意思。”
马跃的心里有几分复杂，虽说自己从未喜欢过曾璇，可是曾璇毕竟是跟自己有过体肤之亲的女人，心里多少有些异样，听到她的事，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敏感，他不希望别的男人去找这个女人，尤其是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于是，他凑到徐兴宇面前窃窃私语道：“老弟，既然你没那意思，我奉劝你一句，那个女人喜欢自作多情，你趁早躲远些，否则她那人信口开河，一个口无遮拦，能让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有些好人能做，她面前这个好人你做不得。”
“做啥好不好人的，不就是留她父亲睡个觉嘛，有啥大不了的，你想得也太多了。我看小曾大不咧咧的，没那么多的心眼子，想那么多，人活得多累啊，你抓紧收拾吧，别误了车，一路顺风，提前祝你全家春节快乐！”他挥挥手，一溜烟跑下楼。
马跃本想再问问徐兴宇啥时回家，见他跑下楼只好作罢。他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包，走下单身楼，他和靳莉莉约好在火车站见面，估摸着莉莉的母亲这会儿可能已经送她去了火车站，于是赶紧向大门口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