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家,本来就是你的,你不想拿回来吗?”
亚瑟教士的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教士,你,你说什么?”
娜洁塔难以置信地看着亚瑟教士,而亚瑟教士绷带下的脸庞看不出任何容色,他抬手示意娜洁塔安静;而夏都这边,黑瞳只是喘息着想要恢复体力,而波鲁斯则一直盯着夏都,显然没明白亚瑟教士的话。
“让我讲一个故事吧。那还是我很年轻的时候,我的足迹刚刚抵达了这个国家。我从西边的荒漠,穿过城市和乡村,来到了东方的大海。原本我以为我的余生可能就会在山林之中度过,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怀孕的女人。”
亚瑟教士抬起头,看着天空,陷入到了回忆之中:“那个女人的身体很不好,她受了很重外伤,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心如死灰,完全没有生存的欲望,我看得出,生命正在从她身体中离去。她在荒山上哭诉,最后晕倒在了溪流的边上。我将她安置到了我搭建的茅草屋之中,她在那里诞下了一个孩子,告诉了我孩子的身世,之后就去世了。”
“那个母亲最后的愿望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不要知道他父母的事情。于是我带着那个孩子登上了前往东方岛国的海船,最终来到了那片神秘的国度,那里的人热情好客,淳朴善良,那里的男子帮我搭建了一个房屋,为我和那个孩子带来了鱼和野味;那里的女子视那个孩子如几出,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母乳去哺育他。我在那里用我的知识为那里的人民提供帮助,看着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我将我的所有教会给了他,而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长大了,他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一切。于是我违背了那个母亲的意愿,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天幸那个孩子继承了那里人民的善良和纯真,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世,继续生活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可是我却有了自己的私心,因为那个孩子是初升的太阳,我不希望他就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落下。于是我让那个孩子渡过了大海,回到了故乡去;因为那里才是他的家,是他真正的归宿。”
亚瑟教士微微苦笑,慈祥地看着夏都,轻声说道:“你的母亲,大概会责怪我吧。”
“也许吧,但是我不会责怪您。我的母亲,她给了我生命,但是唯一留给我的,也只是我的名字;而您,还有岛上的人们,才是真正养育了我的父母。”
“你母亲留给你的,不仅仅是名字……她把一切都留给了你。尽管她恳求我不要让你回到这个国家,但是当她抱着你的时候,我便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她真实的想法。”
亚瑟教士叹了口气,悠然说道:“她的愤怒,她的憎恨,这些我全都看到了。她抚摸着你的额头,说着你的名字:夏都,夏都。那时候,我从她眼睛中看到只有贪婪——无私的贪婪,只是为了你一个人,她希望你拥有你应该拥有的一切,即便那是多么地遥不可及。”
亚瑟教士说到这里,笑道:“她或许无法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但是如果她知道,你有能力却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她也会感到高兴的——对吗,亲王殿下?”
“亲王?”
一旁聆听着的娜洁塔,皱起了眉头,看向夏都:“你是皇族?”
“皇族……被除名的皇族吗?”
夏都冷冷地说道,而亚瑟教士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并没有除名,我的孩子,据我所知,只是因为找不到继承人而已。但是你现在就在这里,娜洁塔,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靇亲王唯一的后人。”
“靇亲王?”
塔兹米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还是夏都曾经和他谈起过的事情。而娜洁塔则怀疑地说道:“不对,我记得,靇亲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而且,他和他的女儿,恰好就死在了这里。”
亚瑟教士指了指脚下,笑着说道:“你最清楚不过了,对不对,夏都?”
“那当然——因为是我杀了我的父亲和姐姐。”
夏都的话让众人都惊呆了,但是他却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淡淡地说道:“不仅是他们,还有靇亲王当时率领着的军队……这就是为什么,这里被称作是埋骨之地的原因。一个亲王的野望,十万大军,全部都葬送在了这片无名的山谷。他们临死前的怨念和哀嚎,我直到现在都不会忘记。”
“埋骨之地……靇亲王……十万大军……他们不是中了埋伏,而是,而是你——”
娜洁塔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
“【黑棺】。”
赤瞳嘶声说道,她紧盯着夏都,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就是【黑棺】!”
“没错。”
夏都顿了顿,说道:“我为你的同伴的死,感到抱歉。”
“是你杀了他们!”
赤瞳忽然激动地喊道,她下意识地拔出刀指着夏都,而夏都丝毫不躲避,只是抬手说道:“波鲁斯,看好黑瞳。”
“唉?”
波鲁斯怔了怔,忽然察觉到怀里的黑瞳拼了命地冲向夏都,让他赶忙抓住了她:“黑瞳,你要干什么!”
“黑棺,黑棺!!!”
黑瞳瞪大了双眼,望着夏都,几乎快要滴出血来:“你把他们的命还给我,银的,纳塔拉的命,还给我!”
“人已经死了,你们还是节哀顺变吧。”
亚瑟教士耸了耸肩,轻笑道:“反正他们都该死,不是吗?”
“教士,你怎么可以——”
塔兹米小声说道,而亚瑟教士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我说的人是谁吗?他们是帝国暗杀部队的成员,包括现在作为你同伴的赤瞳在内,他们手里沾染过多少革命军的血,你知道吗?”
“呃——”
塔兹米忽然记起娜洁塔说过的话,赤瞳以前是帝国暗杀部队的成员,但是他从没想过,原来以前赤瞳也曾经杀过革命军的人。
“人总有犯错的时候,也总有为自己的过去,后悔的时候。”
夏都淡淡地说道,看着赤瞳的刀锋,眼中只有怜悯:“你应该学会从过去走出来。”
“……”
赤瞳的手都在抖,显然过去的伤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愈合的;而亚瑟教士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夏都,说道:“我不得不说,那个时候的你,已经是天下无敌了。当我在战场上找到你的时候,【黑棺】已经碎掉了,但是你却依然活着。你应该感谢神的仁慈,它宁可舍弃自己的化身,也要保住你的性命。”
“我现在,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要它的仁慈。”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应该好好珍惜。”
“只有一次吗?”
夏都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缓缓说道:“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话吗,教士?”
“……”
亚瑟教士沉默了下来,而夏都则继续说道:“让我也讲一个故事好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西方,曾有一个传承千年的教团。这个教团曾经在千年前保护了他们的故乡不受外敌的侵犯,因而受到人们的敬仰。千年以来,教团守卫着无数珍贵的知识,然而千年之后的今天,人们开始质疑教团存在的合理性,最终引发了一场大辩论。人们使用的辩论武器从口和舌变成了刀与剑,而教团的领袖不忍看到生灵涂炭,便黯然离开了他的故乡,来到了东方的帝国,希望能隐居在这里,将教团的秘密永远守护下去。”
“但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佳教团先贤们千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在死前终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将教团的知识传给了一个人,一个他从小养育到大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教团先贤们的心血给予一个和教团毫无关系的人,他也不知道那个人会利用教团的知识做些什么事情,他只是单纯地,希望这些知识能继续传播下去罢了。”
“如果他就那么死去了,或许一切都结束了。但是那个人继承知识的人,却不愿离开从小到大陪伴他的长辈。继承者用了教团最宝贵的秘术,私自利用了神的恩典,只希望能让他的亲人回到这个世界上。”
夏都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但是他错了,他以为死亡不过一层薄薄的纸,但是他却并未想过,死亡其实是一道不可触及的深渊,当你进入之后,便再也出不来了;即便出来的,也不再会是曾经进入的。人死不可以复生,因为复生的,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人了。”
夏都死死盯着亚瑟教士,嘶声说道:“我从来都不该让你回到这个世界上,我直到现在都懊悔我做过的一切,我宁愿自己的生命不复存在,我也希望你可以得到安息。我杀了我的父亲和姐姐,葬送了无数人的性命,但是我从未后悔,从未歉疚过;而唯一让我背在身上的恶,就是你;教士,你不应该活着,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
“……”
亚瑟教士没有回答,他摘下了自己的兜帽,解开了自己脸上的绷带。众人这才看清,那副绷带下面,是一颗仿佛被刀劈斧削过的头颅,几乎没有丝毫人的模样,只剩下腐朽的肌肉,和森然的白骨。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亚瑟教士笑着说道,尽管那笑容是说不出得恐怖:“因为我也曾彷徨和迷茫过,我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你赐予我的生命。现在我明白了,我不在困惑了,我觉得这是上天的意志,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纠正我曾经犯下的错。”
“我从没有觉得你犯过错。”
“但是我却不能接受!”
亚瑟教士的声音充满了怨恨,他诅咒一般地说道:“我的子民,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因为我的心慈手软而死在了那群愚昧可悲的人手里。人类生来背负着罪恶和丑陋,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应当被教化。而我却因为区区几条性命而放弃了我的使命,最终让我的故国回到了千年前的样子:黑暗遮蔽了整个时代,却不再有光明去指引。”
“的确,黑暗笼罩着四周,但即使没有光明,身在黑暗中的我们,通过不断地摸索与探究,最终依然能够点亮这个混沌的世界。”
夏都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你错了,教士。”
“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我的孩子。”
亚瑟教士伸出手在脸上一抹,一张面具凭空出现,遮住了他可怖的面孔,随后就听到他说道:“重新考虑一下我说过的话吧,你是靇亲王的后人,你有资格继承初代皇帝的皇位。而现在这个帝国已经腐朽不堪,人民需要一个英明的王者领导他们,而这,不正是你应该做的吗?”
“我?皇帝?”
夏都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眼中只有戏谑:“你不妨问问你身后的这些人,我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吗?”
亚瑟教士转头看去,众人现在显然都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倒是蕾欧奈最先哼道:“皇帝,我看他是个暴君还差不多!”
“何以见得,仅仅是因为,他是你们的敌人吗?”
“我无法接受,亚瑟教士。”
娜洁塔沉声说道:“就算他有皇族的血脉,我也不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那你觉得谁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帝都里面那群废物吗?”
亚瑟教士讥笑道,而娜洁塔有些惊疑于他的态度,她定了定神,争辩道:“他是革命军的敌人,您让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个想要把我们赶尽杀绝的人?”
“各为其主罢了,再说了,赤瞳以前也是你的敌人,但是你还是接纳了她,不是吗?”
“可是,就算如此——”
“娜洁塔,你是帝国的前将军,帝国的内幕你再清楚不过了。的确大臣把持着朝政,但是他的反对者却数不胜数。这些人是一盘散沙,但是有了夏都这面旗帜,他们就能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亚瑟教士冷笑道:“而且你知道吗,夏都的母亲就是布德大将军的妹妹,他自己就是大将军的外甥。赤瞳,你不会忘了吧,大将军可是知道的,自己妹妹的孩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
赤瞳咬紧了牙关,但是娜洁塔看得出来,亚瑟教士没有说谎。
“帝国的东方,那里原本就是靇亲王的领地。那里的人承受着帝国的横征暴敛,直到现在都在感念着靇亲王那个时代的德政,如果有靇亲王的后人能够振臂一呼的话,相信他们定然会舍生忘死地甘愿受他征调。”
“喂喂,他可是杀了自己的老爹和姐姐哟。”
玛茵忍不住吐槽道,而亚瑟教士则哈哈大笑:“有谁会相信?”
“不是你说的吗,那个什么亲王和他的十万大军——”
“一个人,打败了十万大军,你信吗?”
“呃——”
玛茵顿时语塞,换个人和她说的话,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而事实上,到现在她也无法相信。
“明白了吗?夏都的血统,是他最宝贵的财富。如果想要兵不血刃地改变这个国家,就只有夏都才能做到。”
“够了,教士。”
夏都打断了亚瑟教士的长篇大论,说道:“他们不会接受的,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那真是可惜,不过也无所谓。”
亚瑟教士哼道:“革命的进程不会被区区几个杀手所阻挡,夏都,和我去南方吧,革命军的首领们会欣然拥戴你的。”
“教士,你说什么?”
娜洁塔瞪大了眼睛,而亚瑟教士则不以为意地说道:“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你要夏都去南方?”
“我已经和革命军总部中的部分领袖谈过了夏都的事情——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们夏都是谁,只是和他们说,有一位王子能够成为他们的旗帜。绝大多数人都表示了理解,如果我带告诉他们,这位王子还是大将军的外甥的话,我想没有哪个傻瓜会拒绝的。”
“我绝不同意——”
“那又如何?”
亚瑟教士转过头来,看着娜洁塔,白色的面具散发着森然的杀意:“夜袭只是革命军的工具罢了,暗杀这种活动只会不断地制造仇恨,到头来迟早要被抛弃;你们本来就是只能存在于阴影中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就算是为了迎接新生的太阳,你们也必须被扼杀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教士,你——”
“我警告你,娜洁塔;如果夜袭不再遵从命令的话,你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而且本来,你们就不应该存在于历史上,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
亚瑟教士话语中的威胁让娜洁塔只觉得冰冷彻骨,而塔兹米更是完全不认识这个曾经言语温和的长辈了,他忽然觉得夏都反而更加可爱些,至少他从头到尾都是那张该死的扑克脸。
“我早就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
夏都语带讥讽地说道,而亚瑟教士转过身来,笑着说道:“你意下如何,夏都?”
“我只是好奇,如果我成了皇帝,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很简单。我要你的军队去西方,重建护国教团的光荣;那之后,我就会留在我的故乡,而你也可以安心治理你的国家,从此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听上去很不错,但是,我绝对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夏都冷冷地说道:“我发过誓,我一定要将你重新埋回土里,今天我不妨再和你说一遍:我不关心这个国家的王冠能不能落到我头上,我只想弥补我的错误而已。”
“那就这样好了,我的孩子;然而你知道,我不只有这一条路。”
“我知道,但是我一定会阻止你。”
“那我等着你的手段,我的孩子。”
亚瑟教士说着便想离开,但是夏都却出声喝道:“等一下!”
“哦?”
“你想一走了之吗?”
夏都举起【黑棺】化作的长剑,眼中弥漫着杀意:“你把我的姐姐囚禁在【黑棺】里面,这笔账,我今天就要和你先算一下!”
他说着便一剑砍来,而亚瑟教士单手竖在面前,夏都的剑就像是卡在了铁壁之中,停滞在了空中。
“下回再说吧,夏都!”
一阵旋风卷起,亚瑟教士的身影被旋风笼罩,随后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