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尔听了小妹这样一番话,也有些措手不及,沉默一瞬,只是迈着步子朝里头走去。对于幽月在自己身后发出的抱怨,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朝前走着,冷静地看着前方躺在床上那个安静的女子。
垂在地上的纱幔早已被挂在玉钩上,不由自主沿着床榻缓缓坐下,阿穆尔默然不语,一瞬不瞬地凝视眼前这个让他看不透的女子。伸手横在她额际,幸好高烧已退。心下才觉着踏实些,脉脉望着她,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怀着身孕处在这个险恶的深宫之中?
听着从她口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若蚊蚋,于是他便俯下身子凑在她唇畔仔细听着,终于听清从方才抱着时她便一直唤着的三个字,霎时眉头紧锁,坐直身子错愕地看着陷入昏睡的她。
栾承昱可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为什么她乃一介婢女却口中一直喊着他的名字?而她又在栾承昱的建华宫内服侍,难道这个孩子是他的?越发百思不得其解,若这孩子当真是他的,那便是皇家血脉。他虽才来芜国不久,却也是知道栾承昱并无子嗣。若哑奴怀的是皇子,又岂会不被珍视。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可她如此念念不忘栾承昱,非爱即恨,莫不是哑奴身上肩负着什么血海深仇,而她的仇人正是芜国当今圣上栾承昱,所以她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接近他,然后再趁他不备之机,做出手刃仇人的举措!
各种猜想蔓延在阿穆尔脑际,视线缓缓移至哑奴身上,白净的脸上比方才多了些血色。他才心中顿时一颤,对这个柔弱女子产生了各种难以抑制的情愫,忍不住攥紧她那白皙的手,唇畔逸出止不住的笑意。
苏亦岚昏昏沉沉只觉睡了许久,但是身子比从前顺畅多了,不由得睁开美目,环视四周。杏色扯花软绫帐子垂在卧榻四角,左右各一个无字青花贯耳瓶摆放着,兽状金炉内焚烧着瑞脑,清香阵阵。这个地方有些陌生,不由得坐起身子,却发觉右手被人紧握着,才发现原来是阿穆尔一直抓着自己的手趴在床上睡着。
美目睁得极大,回想着昨日所发生的一切,才恍然大悟。虽然是他好意帮了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抽开手,只是他握得太紧,苏亦岚便伸手在他肩部敲打了几下。看着他睡眼惺忪地揉着眼,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松手!”
阿穆尔伸手撑着额际,隔了片刻才清醒些,定睛望着她,昨日躺在自己怀里还是一副文弱的样子,今日便又恢复了秉性,居然还对自己这个恩人大声呵斥,攥紧的手不放,凝视她道,“本汗偏偏不放,你能奈我何?”
苏亦岚美目含着怒意,忽然感觉到束紧的腹部没了早先那种压迫的束缚感,心下立时闪过一个念头,抬眸定定地望着他,冷声道,“是谁替我换的衣裳?”
顷刻一个清脆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循声望去,只见幽月公主正斜倚着百花穿蝶绣屏脱口道,“正是本公主,怎么,本公主没有嫌弃你,你倒嫌弃起我来了。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你身子本来就弱,如今怀着孩子,还用白绢束腹,若不是大哥将你及时送回问月阁,只怕你这孩子保不住!”
苏亦岚闻言心下一凉,百感交集,眸中顿时含着泪花,强忍着没有流下。忍不住伸手抚着腹部,抬眸望一眼她,旋即抽身下榻,径直跪在地上谢道,“谢谢幽月公主,只是眼前哑奴还有太多事没有了解,有朝一日所有事情都明朗,我定会好好拜谢公主!”
阿穆尔见状,立马走上前扶起她的身子,宽慰她道,“你不用如此,本汗的小妹幽月公主虽然有时任性而为,可还是秉承了她师傅的医道。怎会置你于危难而不救,所以哑奴你不用放在心上!”
苏亦岚听毕微微一愣,寻思了片刻,忍不住将心中疑问道出,“敢问幽月公主师承何处?”幽月公主淡淡地望一眼她,抱拳在前温声道,“本公主早说过了,休想我会帮你,而且我没有理由帮你!”言毕甩手而去,空气中顿时变得冷凝。
阿穆尔瞅见她眼底无限的落寞,展颜笑道,“无需放在心上,我这个小妹,平日里极是受宠,素来直来直去惯了。不过她总是刀子嘴豆腐心,过一阵便会好了。”
苏亦岚颌首点头,转而抬眸注视他,梨涡浅露,“多谢可汗!”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眉头之上展露阴霾,思虑许久才开口道,“如可汗所见,我虽名唤哑奴,但却会说话。本在宫中当值,却又怀有身孕。或许可汗心中已有思量,我不是寻常的奴婢。其实我是。”
阿穆尔见她欲吐尽所有,立马打断她的话道,“本汗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所以你不用说出来。若不是你有很多委屈不能与人说,你又怎会选择以这样的身份示众。不用担心,你的事本汗不会与外人说的。至于小妹,你放心,我会交待她所有。”言毕将手放在她肩处轻轻拍了几下,轻声道,“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只要你开口,本王定会鼎力相助。”
苏亦岚听毕,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早些时候见着他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她还暗中嗔怪他。如今看来却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意,拱手在前,跪在地上道,“谢谢可汗!若不嫌弃,哑奴愿拜可汗为大哥,只是不知可汗意下如何,莫不是嫌弃我这个身份?”
阿穆尔霎时想要说出的话被硬生生逼回口里,望着眼前这个聪慧的女子,深深叹了口气,她这一拜便是要自己断了旁的念想。若自己不同意,倒显得小家子气,犹豫了一盏茶时间才道,“本汗若是同意,便正中你的心思。也罢,这世上女子无数,本汗就不相信没有比你好的女子。只是你记住了,若是往后你转变心意了,本汗还是会接纳你!”苏亦岚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开心,会心而笑凝视着阿穆尔,这个爽朗却又仗义的摩格汉子。
幽月公主静静地站在前院白玉曲桥上,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心下已明是谁,将手中的鱼食丢入池中,脱口而言,“本公主不知你使了什么手段,收买了我大哥。但是只一条,我不是大哥,也不会对你有其他念想,所以你还是早些断了那些个念头。”
苏亦岚与她并肩站着,看着叶落池中,莞尔一笑,侧着头掠一眼她道,“我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大哥。也羡慕你,可以这样真诚待人。有时候我也想卸下心中所有的包袱,可是我终究不是你,更没有你那样的福气!虽然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公主,不过还是在这里表示歉意。还有感谢公主救了我,还有我腹中的胎儿。”心中的包袱也褪去了些,接着说,“公主若愿帮助,那便是我的福气。若不能,那便是上天注定我不能做真正的我,注定要过着这样的日子。”
幽月公主听罢,美眸流露疑色,木然地望着她离去。她这番话什么意思?若是她想通过煽情的话来感动自己,那她的法子便入不了自己的眼。可为什么听着她那些话说得如此真挚,自己的心也似被拧巴着一般。
渐渐行至建华宫,天色已经黑了许多,远远便望着远近的宫殿掌起了灯。许是早些时候下了些雨,地上还有些湿,吹过的风也带着冷意。包裹着钻进她的脖际,只觉瑟瑟作冷。
打了个寒颤才向前走去,远远便瞧着雕花木门出站着一个高大又熟悉的身影。揉了揉眼才看清,小李子在一旁提着一盏羊角灯。只一盏灯,在漆黑的走廊中显得有些昏暗,不起眼。可就那一盏灯,只为自己而点,苏亦岚眼中泪水夺眶而出,竭力拭干泪珠碎步走上前。
款款迈上台阶,离他越近,心跳就越快。只三步之遥,苏亦岚看清了那张清俊的脸庞,昏黄摇曳的灯光照耀下竟有些许苍凉,他的星眸之中夹着担忧。竟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伸手就握着他的双手,有些发凉,苏亦岚怔怔地抬眸望着他,他一直在等自己吗?
小李子见状立马矮身道,“姑娘终于回来了,方才下雨时皇上便一直在这里等着,直至夜深了,奴才已经劝了好几回,可皇上执意如此。姑娘若回来了便一切都好了,皇上心中也不会再心生担忧!”
苏亦岚缓缓上前接过小李子手中的羊角灯,朝他递个眼神。小李子自然知道什么意思,立马离去,还不忘屏退也守在一旁的侍卫。
四下无人,唯有风声。苏亦岚嫣然一笑几近啜泣道,“为什么等我?如今入秋了,皇上也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若是得了风寒,我便委实成了芜国第一大罪人。”
忽而那双修长而温暖的大手将她一把揽入怀中,苏亦岚依恋地紧贴着他的胸膛,埋头嗅着那衣袍之际散发的龙涎香,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沾湿了那玄黄龙袍,却听着那清朗的声音道,“岚儿,为什么不把一切如实告诉朕?为什么一切都要自己扛着?是朕不值得你信任吗?”
苏亦岚连忙摇头,抬眸凝视他,看着他眼眶中也隐约有些湿润,啜泣道,“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皇上能认出岚儿,亦岚便已无憾矣。”如注的泪水似决堤洪水而下,只是这次是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