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承昊瞬间觉着如木塑一般,不能动弹,浑身霎是无力,仿佛被泼了冷水毫无招架之力,心里难以言表的惆怅,翕动的嘴角微微一颤。他只记得看着她一步步迈上凤阙,他的心如何淌着血,却不曾想过关于她的任何一切。
风吹的人身上凉凉的,身子骨也是麻麻的,苏亦岚知道自己的话已经狠狠触到他的心伤,却还是有些残酷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即便她曾经说过,想要王爷带着她离去的话,绝不是她已经看开了一切,愿意放弃那些富贵荣华。她此举亦不过是为了她自己,她输不起。她得不到后位,所以才转而想得到你的关怀,因为她不能看着曾经将她捧在手心的你,如今也决绝地将她置之不理。”
一声声无情落下,栾承昊清明的黑眸,黯然无光,昏沉沉若一滩没有动静的死水,右手有些无力地靠着一旁的红柱,心跳也似漏了几拍,语气甚是乏力,没有一丝生气,“不要再说了,本王一切都了然于心。”恍惚了一阵,才接着说,“其实本王也曾经这样想过,不过。”
苏亦岚笑意僵住,柔声道,“不过王爷还是更愿意自欺欺人罢了,周游列国,也只是为了宽慰你那颗受挫的心。王爷已然失去了本可以拥有的天下,更未曾想过,正是因为你选择了放弃,袁竹汐亦选择了放弃你。”
栾承昊满脸愁容,背对着苏亦岚负手而立,望着点点星斗,在夜色中有些寂寥,寒意也止不住冒着,低声道,“本王不后悔,这王位本就该属于皇兄,若是她一心只有权势,那她便该料想到会有今日这般颓势。”
漫天星点映在水面之上,好似一盏盏明灯。水波漂漾,明亮的光点也随着涟漪飘动,极是柔美。周围的虬枝也是交错横生,影影绰绰的留在地面。
苏亦岚将他的神情悉数揽入眼帘,双手攥着丝巾绕了个圈,淡然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幽月公主的事,已然如此,再无回旋的余地。再多言,只会令你心中不安,我也不愿多提及。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虽几次想要说,可你却总是回避,今夜只有你我,我便索性将一切都挑明了。为什么你明知太后之所以将袁竹汐带入宫中,就是为了欲保她为后,为了保住母家的权势。而你明明就可以登上那九五之尊,却为什么舍弃了许多人都巴不得想要登上的天子之位?”
栾承昊心中一滞,踱着步来回走着,忽地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道,“所有人都觉着本王很傻,连母后也一直怪罪于我。可是只有本王知道,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苏亦岚美眸微凝,肃然地望着他,有几分敬意,毕竟能够舍弃这唾手可得的江山,这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声音有了些温度,柳眉舒展淡声道,“为什么?即便是我,也是有些难以想通。”
栾承昊眸中闪过亮色,嘴角微微上扬笑道,“若说本王不想,不心存帝位,那便是假话。可本王自己知道,皇兄比我更能担当得起这份重任,况且皇兄乃是嫡长子,九五之尊根本就轮不到本王来做,这点本王还是深知的。”
“但是七年之前,芜国太子在游历弁国时,曾身负重伤,甚至有些时日与芜国失去了联系。”苏亦岚站直了身子抬眸望着他道,“那时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八王爷极有可能登上龙椅,一统芜国。”
“传言之事最是不可信,你也信了吗?”栾承昊并未掠一眼她,依旧浅浅笑道,“传言终究是传言,是不可能成真的,如今登上帝位的是皇兄,而不是什么八王爷。”
静悄悄的夜,淡淡银辉洒泄而下,到处都是一片幽暗。苏亦岚抿嘴浅笑,知道他故意岔开话题,柔声道,“王爷依旧不肯告知亦岚吗?还是王爷信不过亦岚?怕亦岚会将这一切告知他人,那王爷未免错看了。”捕捉到他黑眸之中的犹豫,苏亦岚似乎已经心中有了答案,终于明白了皇上为什么与倪太后母子之间如此僵持,声音极是轻细,“这一切都因为太后,七年前的那一场戏是太后一手策划的。”
栾承昊的脸颊有些发烫,凝视着清月的黑眸,无比的灰暗,张大的嘴直愣愣望着苏亦岚,许久都未曾移开她的脸上。这个女子如此聪慧灵巧,只一句话便点破了所有的一切。而那一切,是他心中一道永远都没有迈过去的坎,本想就此忘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却乍然间,所有惨痛不堪回首的记忆都涌了上来。
曾经模糊的记忆碎片,顷刻间都复原,清晰地闪过脑海,一次次抽打着他的心。他知道深宫之中暗藏漩涡,但是却不曾想过,这一切就那样无情而又迅速地发生在自己身边。多想让那过去的灰色记忆消褪,湮没在时光之中,如今却又赫然窜出心头。剑眉微蹙,脸色一拧,似乎没有意识,只木讷地看着她。
苏亦岚瞧着他不语,知晓自己猜想乃是真实,美眸中难掩的惊诧。栾承昱也是她的皇子,她的亲生儿子,为什么她能下如此狠心,而且居然还与****大臣密谋着要将太子之位传给昭王。怪不得每每栾承昱见着倪太后的时候,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原来她带给他的伤害,亦是那样残酷无情。
“为什么?”苏亦岚百思不得其解,瞧着一脸漠然的栾承昊,横在他前头,抬眸冷声道,“虎毒不食子,倪太后怎么能够下此毒手?而且更令我想不通的是,她竟然还能唆使廉王去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栾承昊也忍不住点点头,黑眸中萦绕着一层薄烟似的,有些模糊,听着簌簌的风声,笑里夹着讥讽之意,“你可听说够春秋之时,有一位霸主名唤郑庄公。”
苏亦岚立马接话道,“可是那个曾经几度击溃异国联军的郑庄公?他可是春秋霸主,功绩盖世。”话音刚落,她便不再多言,心里一阵酸涩。郑庄公,名寤生,因此其生母姜氏极其厌恶他。
栾承昊瞧见她若有所思,明白她已经明白其中原委,极是无力的笑着,“你已经猜着了,那本王也无须绕弯子。在母后怀着皇兄的时候,就时常做噩梦,梦里总是能看见一只巨蟒缠绕着她。一个夜晚,惊雷阵阵,响彻在整个凤仪宫上空。母后再次为那个噩梦所惊醒,便再也睡不着,穿鞋下榻方走了几步,便发现腹中隐隐泛着痛。不一会儿,本该十月怀胎生下的皇子提前了两月生下,而且还是寤生(逆生),所以自皇兄出生之后,便一直由乳娘保养着,母后极少过问他。而且不知为甚,皇兄自幼也处处与母后相悖,事事不愿听从母后,所以母后才会将所有的心思放在我身上。”
苏亦岚眸光冷澈,竟对栾承昱心生一些怜悯。不过一些没有缘由的无理命格之说,倪太后竟信了,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心生疏离之意,真是牵强。可是为什么倪太后不派自己的亲信,反而是暗中命栾承璟前往,这里头似乎又有什么隐情,总觉着怪怪的。
望着他一脸波澜不惊,苏亦岚暗暗思忖,此刻他的心中该是如何跌宕起伏,笑了笑轻声道,“而你正是倪太后所需要的皇子,听从她的话,更不会违背她的旨意,亦能保得母家一族风光无限,所以她才会做出那个疯狂的举动。我只知道她心肠歹毒,却未曾想过她的心能够如此硬,可以不顾一切。”
栾承昊有些淡然,夹着无奈。他素来尊敬母后,可是七年前无意间听到的那一个消息,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令他措手不及。母后暗中派四哥刺杀正在弁国巡游的皇兄,每每想到这事,他的心都一阵一阵抽搐着。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在皇兄失去联系的那些日子里,主动请缨征战,只为消散自己深深的愧疚。
他何尝不知道皇兄想要的是什么,更知道皇兄其实也期许着母后能够多给他一丝关怀。可是母后似乎很吝啬,即便是在皇兄得天花的那一年,自己不过稍稍在她跟前提一句,便瞧着母后脸色有些铁青,只冷冷告诫自己用膳时不该言语。
心中的喟然之情难以言说,自幼他拥有的关怀还有宠爱实在是太多了。看着皇兄在看到母后对自己关照有加的时候,他能看出皇兄黑眸中的落寞还有羡慕。一直觉着对不起皇兄,如今只能用行动去告诫皇兄,于是他断然选择了放弃。
万水千山出游在外,只想令皇兄觉着心安。况且他知道皇兄自小便心存抱负,在书房的时候,太傅曾问及所有皇子将来意欲为何,独皇兄一语惊人说着,三朝联棣萼,从古帝王无。皇兄有如此雄图大略,而是事事亲身躬行,栾承昊知道自己是不能比及的。所以他不后悔自己这个选择,只是略略有些可惜了,她竟然放不下权势而抛弃了曾经的誓言。
良宵淡月,萧萧秋风起,他的脑海中竟于刹那间想起了幽月公主,明日她就要走了,心渐渐有些跳得剧烈,伸手捂着,却怎么也难以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