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就像一个谜,似乎一口井需要自己慢慢去挖掘。她从未说过话,他倒是无比想听听她的声音。是清婉若涓涓溪水长流,还是悠扬似黄莺啼叫于枝头。理智再次袭上心头,他暗暗告慰自己她不过是一个奴婢,跟在苏亦岚身边自然也沾染了几分灵气。
苏亦岚细步迈上台阶,缓缓走至御案旁,朝澄泥砚中微微到了点点清水,捏着方形墨转着圈旋动,直到看着浓稠的墨汁渐渐溢出,紧皱的眉梢才舒展,伸出衣袖随意拭干额际沁出的汗珠,不敢大口喘气。旋即望一眼栾承昱,只见他视线似乎停留在自己身上,眸中闪过疑色。
栾承昱抚平心绪,假装着镇定淡声道,“比小李子磨的好,果然还是你家主子会调教下人,朕比不上。”苏亦岚闻言心中一凝,虽笑着却泛着苦涩,他这是在夸自己,可为什么她却觉着坠入苦海。
一室哑然,匀润的墨汁已经完毕,苏亦岚才取下笔架之上挂着的兔毫毛笔,来回沾了些墨汁浸软才递给他。栾承昱顺势接过笔,却碰着那温软的手,肤若柔夷,怎么也不像一个做粗活的下人,心中一震却也不点破,只站起身挥洒而就。
淡淡墨香萦绕周围,轻轻放下手中笔,栾承昱余光瞥见哑奴清眸正专注于自己的作品,而且还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识字?”
苏亦岚依旧磨着墨的手微微一颤停了下来,怔了怔望着他,难道他看到了自己方才所做,可是依着他的性子,一定会降罪与自己,原是自己多想了。只是为什么会这样问自己,只是随口吗?
似是自嘲一般,栾承昱会心而笑道,“朕竟忘了,你不会说话,哑奴。”苏亦岚看着那若刀削斧凿般的侧脸,极是完美的弧线,又见他冲自己笑得那么真挚,久违的温暖袭上全身,只低头看着他的字。
“哑奴,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句意外的询问,苏亦岚有些措手不及,关于自己的名字她还真的从未多想过。那些不过是一个代称而已,如同哑奴无异,都不容她选择只能接受。可是即便现在她想胡诌一个,也是不能成声,只抬睫愣愣地望着他。
栾承昱意识到她无助地转向自己,朝御案后退了几步,温声道,“既然你不能说,就把你的名字写下来!”
苏亦岚错愕地看着他,瞧着他已经候着自己,也不扭捏只是细步上前,左手攥着右手的宽大衣袖,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写着两个蝇头小楷。别无选择,她此刻名叫秀儿。
“钟灵毓秀之秀吗?”没有丝毫犹豫,苏亦岚就颌首点头,可只一瞬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在皇宫之中有哪个奴婢会这样做,传出去只怕又会惹来闲言闲语。站起身子却感受着背后一个结实的胸膛紧贴着自己,他的气息隐隐在耳畔,吹得耳后的碎发撩的有些****,欲抽开身子,却见他修长的手臂环过自己拿起宣纸端详。
她又惊又喜,却有更多的无奈。瞅着他若隐若现的笑,只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神情,这个姿势多少有些暧昧的意味。她不喜欢,竭力挣脱着却见他坚定地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提起的手无力地垂着。
此刻在他眼里,自己算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栾承昱察觉到她的失落,正欲开口却听着雕花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苏亦岚乌黑的眼睛若青葡般望向前方,只见秀儿在妙雪的跟随下莲步走来,不由得心若澄明之镜。感觉到栾承昱收回的手,嘴角掠过一丝寒笑。殿内肃然一片,苏亦岚莞尔一笑,矮身作揖,款款走下大理石台阶,迎着秀儿淡然的美目,眸中露着犀利之色,旋即走至门口将木门轻轻合上。
刚走下几步石阶,便远远瞅着一抹银白色身影临风而立,被风卷起的衣袂飘飘,负手而立来回踱步。苏亦岚唇畔的冷意僵住,栾承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留在凤仪宫向倪太后请安吗?虽然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可他是个好人,已经受了一次情殇,自己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寻个机会与他好好解释一番,即便他不信。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清俊雅然,苏亦岚转身朝反方向折去,才走了几步便闻着背后传来的橐橐靴声,脚步没缘由的加快,一只厚实的手已经覆在肩际,苏亦岚下意识地顺势反剪着他的手。
栾承昊悚然一惊,眸中闪过惊诧之色,旋即逸出最温馨的笑打趣道,“你会功夫,到底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苏亦岚听着他这番会心的话,心情异常沉重,若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又是一阵晴天霹雳,渐渐松开手信步朝前,不顾及身后传来的声音。
缓缓行至一个有些废弃的宫苑前,她的脚步不由得停下。斑驳的粉墙之上消褪着色彩,萧瑟的秋风吹过,更添了些忧伤。掉色的黑底木匾上,倾城苑那三个字已经模糊,若不仔细看觉不能认出来。夹道间除了巡逻的侍卫来回逡巡,便无其他人踪迹。
一晃搁置了二十余年的苑落,封条也亦泛黄。正思忖着如何进去才发现门是虚掩的,苏亦岚心下一惊思绪万千,抑着惶恐走进了倾城苑。柳树同槐树相隔而植于道路两旁,许多奇花异草间隔而生,或牵藤与木棚,或从假山顺势垂下,或沿墙而生。每百步便有一假山,孤山独出抑或峭然百折千回,怪石崚峋间一水忽而倾泻直下,汩汩流淌清脆有声。
从前虽有机会,却都是远远一瞥便离去,今日终于置身其中,苏亦岚只觉着一切很是熟悉。伸手抚着绘着各色图样的雕栏,沾了厚厚一层灰,冷然一笑,手指依旧划过。这条路娘亲是否还未来得及走,便已经身不由己嫁入弁国,无从得知。
绕过绿廊上走过层层跌宕的假山,苏亦岚定睛看着眼前之物满是惊愕,偌大的院子里不下百个青花瓷花盆错落有致地伫立在石子路两旁,集生成丛上百株惠兰摇曳其间。幽姿淑态,清香四溢,令人流连。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纵使如今开得再浓郁,兰花依旧韶颜不再,人去楼空终成恨。
隐隐听着前方传来的窸窣声音,苏亦岚提起裙裾一角闻声赶到发出声音的地方。一排排整齐的房屋,木然无声,难道是自己产生幻听吗?转身欲走,却听着一扇微微开合的门发出细小的声音,苏亦岚警觉地细步上前,推门而入。
门咯吱一声合上,苏亦岚心下一惊,环视四周。杏色罗帐从雕梁之上缓缓垂下,一丈长的木兰绣屏摆放在正前方,就连榧木书架之上刻着的也是木兰花样,苏亦岚悬着心忽然松了些。
这座倾城苑是芜国先帝栾宇轩为娘所建,虽空落了许多年,但还能见着当初的一些瑰丽之色,可以想见他对娘的情意不浅。蓦然转身目光被墙上一幅画所吸引,撩开两旁随风漾起的纱布,终于看清画中之人,却不由的得怔住,心里波涛汹涌般翻滚。
走近前泣不成声,苏亦岚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着画上之人,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而是可怜的娘亲,咸咸的泪珠淌过嘴角。怪不得倪太后见着自己情绪异常,原来她真的与娘亲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当初娘亲爱上栾宇轩,他们之间最终只能错过,各自抱憾终身。如今自己这样一副面容示人,难道也预示着自己与栾承昱注定相爱却不能相守一生吗?
视线被一旁的留下的两行诗句所吸引,苏亦岚饶有兴致地看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沧海”二字赫然闪过脑海,她忆起在凌府跟随自己十六年的那张古筝,凌梦得曾说过那是娘亲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上头也镌刻着这两字,沁凉的心淌着泪。
或许在二十年前,娘亲也曾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起初一见钟情,随之而来的情深似海,只是可惜了,郎情妾意拗不过倪太后的铁腕。于是在大婚之夜,昏昏然不知新娘被掉包的新郎还怀着满心欢喜,而揣着心伤的新娘暗自垂泪孤身踏上了和亲之路。
就在翌日,栾宇轩醒来之后发现了新娘已成他人,他的忿恨抑或埋怨也许不比娘的少,然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否则他又怎会多次出兵欲攻打弁国,但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最后落得郁郁寡欢。每日以酒度日,借酒消愁愁更愁,或许这幅画是他唯一的蕴藉吧!
上天若一定要有那么多错过,那么多爱恨纠葛,今生希望他不要如此待自己。伸手抚着隆起的小腹,苏亦岚清泪逸出,她不想再任人摆布了。
忽然一抹白烟缭绕周围,苏亦岚清眸闪过亮色,闭目静听,屏息静气,蓦地唇畔微微一勾,袖中藏好的银针若天女散花朝身后撒去。顷刻便闻着窸窣的旋转声,一抹黑影缓缓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