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最大的客栈是天来客栈,林燕天在客栈门旁点燃了三炷香,因为卫停香曾说过,若是要寻他,只需在当地最大的客栈门前点燃三炷香,只要他在附近,三个时辰之内他必会赶到,即使赶不到,他也必会托人来告知一声。
果然不出两个时辰,卫停香额上沁出汗珠,已出现在天来客栈的门前,林燕天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来就未曾了解过卫停香,只知道他从小便就是个孤儿,幼年时曾碰到个大大的恩人,不仅救了他,还教了他一身的武艺,除此之外便再也不知别的了。
当初因他是花非花九哥花盗铃的好朋友,故此,便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她与花非花的好朋友,如今想来才只发觉对方的行踪居然是如此的神秘,自己和花非花与他交往数年,居然都不知道他整日到底在忙碌些什么。
数日不见,卫停香明显有些消瘦,眼中似是有丝愁绪,只是在见到林燕天的瞬间,那抹愁绪与低落又似统统消失了去,神情中取代的是一种喜悦的光彩,但这许喜悦随即一闪,又已被他深深地隐藏在目光深处,不让她看出自己表情中的一丝异样来。
林燕天此时心思凌乱,不曾注意到这些,一张脸似愁还忧道:“你终于来了。”
卫停香克制住自己见到她的激动的情绪,笑道:“你找我这么急,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林燕天却垂下头,说道:“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能找你了么,难道想请你喝杯酒,也不行么?”
卫停香目光闪动,续而又笑嘻嘻道:“你请我喝酒当然好了,有不花银子的酒,我又岂会不喜欢呢,不要说是一杯两杯,纵就是千杯万杯,只要是你请我喝,我也会照喝不误的……”林燕天却似是心事重重,幽幽叹了口气。
卫停香叹道:“你到底怎么了,这已是我见到你之后的第三十次叹息了,你有什么心事么?”
林燕天望向远处道:“想当初我与花非花、你,三人整日畅游江南,醉卧湖畔,采莲划舟,是何等的逍遥自在,现在却已是各自分散,也不知花非花如今去了哪里,这酒又如何能喝的畅快呢?”
卫停香见她忽然提及花非花,沉默了好一会儿,忽抓起桌上的一杯酒,伸颈仰脖,顿时杯空酒尽,说道:“你放心,像她这么会闹腾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会让别人头疼的份……”
林燕天凝视他道:“听说她被一个不知名的紫巾蒙面人给掠了去,至今生死未卜,岂不是让人担心也要担心死了,也不知她如今到底怎样了?”
卫停香沉默了半晌,勉强笑道:“只怕她是不会有事的,似她这样一个天真可爱的人,又有谁会忍心想要来伤害她呢?”
林燕天忍不住接道:“你又怎会得知呢,那紫巾蒙面人能使出这等卑劣无耻的手段,明显是个阴险卑鄙的人,花非花落入这样人的手中……”说道此处,咬住嘴唇,眼圈红了起来。
卫停香却忽面色一白,目中仿佛有丝说不出的痛楚与无奈,说不出任何话来。
林燕天冷笑道:“无论那紫巾蒙面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还是有什么苦衷,只怕都无法掩饰住他卑劣的本性和无耻的行径。”
未说完,卫停香面色一变,后退了半步,林燕天望向前方,慢吞吞道:“今日我找你来,其实是想要问你一件事,不知你最近可曾见过江投璎么?”
卫停香一时缄默不语,林燕天颤声道:“你最近……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卫停香面上颤动了一下,忽忍不住仰头,痛声大笑起来道:“自从乌龙大会之后,江投璎的大名又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我不仅曾与他比拼过武功,还曾与他同桌一起喝过酒,又岂会不识他呢,我这样说,林姑娘你可满意?”
林燕天轻咬樱唇,说道:“我也知道这样问你,很可能会令你很生气,可是有些事情……却又不得不问,所以你也莫要……太怪我。”
卫停香见她雪白的面颊上,双目微红,眉头轻蹙,当下不由心中一软,低低道:“我又岂会生你的气呢,就算生遍天下人的气,也决不会生你的气,我……我……”
林燕天吐出一口气道:“你既然不生我的气,那我便放心了,我只希望你……不要骗我才好。”
卫停香苦笑说道:“在这个世上我最不愿欺骗的人就是你!”
林燕天凝视他道:“好,那我问你,三日之前你可见到过江投璎么,那一日你到底在哪儿?”三日之前也正是花非花被掠去的那一日。
卫停香手指尖都已似苍白无力,过了好久,才静静道:“是李求剑叫你来问的,是不是?”
林燕天听了,一颗心忽不住的一直往下沉,她怔怔道:“这么说果然是你了?”
卫停香痛声说道:“不错,的确是我,我说过我不愿欺骗你。”
林燕天却已要整个人都已似松软下来,她终忍不住流下一滴泪来,缓缓说道:“原来真的是你掠走了花非花!”
她神情呆滞道:“我如今该怎么称呼你呢,是叫你一声卫公子,还是该叫你一声乌龙教的左护法呢?”
卫停香痛声说道:“既然是李求剑叫你来的,他却为什么不自己亲自来问呢?”
林燕天咬住牙道:“只因为我想亲耳听你承认,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时便只听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人轻轻叹道:“卫兄是在说我么?”只见说话之人背转过身子来,正是李求剑。
卫停香迎视他的目光,两人目中竟均带有一丝痛色,李求剑幽幽道:“原来卫兄竟当真是乌龙教的左护法……”
卫停香强笑说道:“不错,我自任乌龙教左护法以来已有六年,一向可谓是隐秘之极,不料今日竟会被你给识破,当真是惭愧之极……”
李求剑叹息道:“本来我也绝非想不到乌龙教的左护法会是你,只是有很多事都实在是太巧合,这才不得不往上联想。”
他叹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与江投璎一起在那家喝过酒的小酒铺,唐叶儿的侍女青青与我和江师弟都说了许多的话,却唯独与你的话却是最少,唉,但凡见过她当时表情的,便得知她对你是又敬又怕,根本就不敢对视你的目光,更不敢接你的半句话,先前我只道你与唐叶儿私下交情不错,可是自从青青出现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是毒娘子的演技实在太高,你们若只是朋友的话,这世上又哪会有做丫头的会怯怕主人朋友的道理的,除非这人在教中有着很高的辈分地位,她才会在言辞间不自禁流露出一种敬畏来。”
卫停香半晌不语,过了许久之后才终叹道:“看来果然是什么也别想瞒得过你,我在教中的身分,教里一向很少有人知道,毒娘子是其中知情的一个,那青青既是她的贴身丫头,自然便也知道,只可惜那天她已在尽力装作不识了,却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脱你的眼睛。”
李求剑苦笑道:“就是因为她苦于一心装作尽量不识,这才反而弄巧成拙,令人心疑,在那酒铺之中,虽令人有些怀疑你与乌龙教的关系,但却还不曾把你与乌龙教的左护法联系在一起,真正令我开始怀疑的却是在燕天被囚的那座豪宅里,半路紫令护法突然下令放人,我这才有些怀疑这位不曾露面的左护法只怕是我们从前的一位旧识,否则的话又岂会肯轻易放人,卫兄,那次多亏了有你解围,否则的话我与燕天的性命只怕早已便不在了。”
林燕天冷笑道:“你以为他肯放我们是安什么好心了么,哼,他之所以放了我们,只不过是生怕会被我们给瞧出他的身份来,又哪里是存了好心来救我们,只可恨我竟还以为……”
说到此间,眼圈竟又红了起来,其实她也明白那次若不是卫停香,只怕她与李求剑便当真就要把性命丢在那里了,只不过因自己被一向信任的朋友给欺骗了,这种又怒又伤心的滋味自是无法描述。
李求剑自然能够体会林燕天此时内心的那种悲愤的心情,当下一叹接着又道:“待到了七巧峰顶,乌龙大会那日,你与江师弟的那一战,我才将你与乌龙教的左护法联系在一起,那天燕天要与我比剑,是因为她心中恨我,而你不同,你并不恨任何人,根本就没有道理要出手。”
卫停香苦涩道:“我难道就不能是因为她么?”
李求剑轻轻道:“我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是否决你对她的感情,你对她的心意……我自然是比谁都清楚,可是我却知道你并非是个不明是非的人,在那种情形下又怎会为了儿女私情而不顾大局呢,正是因为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这才不明白你当日为何会如此偏袒乌龙教,如今想来便已明白了,若非你与乌龙教之间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你又怎会与天下英雄逆行呢,再加之三日前,我在唐叶儿面前提及紫令左护法,她竟会神情大变,显然她也知道我终于怀疑到你头上了,故此愈加肯定这个紫巾蒙面人便就是紫令左护法了,而且还是个我们大家都很熟悉认识的人,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他这番话道完,卫停香呆了许久,才苍白笑道:“不错,经你这么一说,好像除了我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了。”
李求剑却注视他道:“可是我再想上一千次一万次,却还是想不明白,像姬广楚这样的一个人,你又岂愿意为他效命?”
卫停香听了忽不由大笑道:“不错,像他这样一个人,我又为什么不能为他效命呢?”
林燕天忍不住插嘴冷笑道:“不错,像他这种人,你当然可以为他卖命了,只要能求得荣华富贵位高权重,卖友求荣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未道完,卫停香的整个身子都似颤抖了一下,李求剑忍不住道:“其实你也不必——”
林燕天道:“是,我是不必,反正江投璎又不是要找我拼命,我又何苦……”说着,眼中开始有许红丝。
卫停香痛苦说道:“掠走花非***江投璎前来找你决战,都实非我本意,我……我……”
李求剑叹道:“我明白,自从上次乌龙大会之后,我与江师弟便就成了乌龙教最不想见到的人,叫江投璎欲与我拼个两败俱伤的,自然是姬广楚的主意,是不是?”
卫停香一听姬广楚这三个字,整个人都已似颓废起来,缓缓道:“不错,正是他,可是我却又不得不遵循他的命令……”
林燕天提高声音道:“难道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就这么听从他的话,他若是叫你去死,你难道也当真去死么?”
谁知卫停香却点点头,苦笑道:“不错,他若是叫我去死,我就不会活着,我的这条命都已是他的。”
林燕天登时大怒道:“好,很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你这么心甘情愿作别人的奴才,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卫护法,我只有祝你日后青云直上,更上一层楼了!”说完,自己却已快要给气个半死。
李求剑凝视卫停香道:“卫兄,你这般处处都为乌龙教着想,莫非你曾欠下姬教主什么不成?”
卫停香咬牙说道:“不错,我的确是欠下了他一样东西……”
李求剑叹道:“难道这样东西永远也就偿还不了了么?”
卫停香说道:“这世上有些东西虽借出去还可以再偿还回来,可是有些东西却是一旦付出去,便就永远也偿还不了了。”
林燕天忍不住道:“你欠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说偿还不了呢?”
李求剑叹道:“这世上岂非只有恩情才永远也偿还不了。”
林燕天轻轻说道:“恩情,难道姬广楚竟也会对别人有恩不成?”
卫停香一时眉目间充满了愁苦,道:“不错,他的确是对我有恩,若非他当年在我年少的时候收留了我,我只怕早已……就饿死在街头了,哪里还能活到今日,他不仅收留了我,还教了我一身的武艺,我……我又岂能不报答于他?”
他一时竟将自己与姬广楚之间有这样一层极其密切的关系给抖露了出来,李求剑与林燕天顿时均不由大吃一惊,林燕天与他相识数年,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与姬广楚有这样一层恩情关系,当下不由低低道:“他虽对你有恩,但他若是让你的做的全是恶事,你难道也全听他的么?”
卫停香茫然道:“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只知道若不是他,我早已便流露街头饿死在荒野了,又怎会有今天的我?”
林燕天道:“为了报恩,难道对不起朋友的事,你也要做么,还是你心中一直都对李求剑不满,这才故意要这么做?”
卫停香呆呆望着李求剑道:“我又为什么要对他不满呢?”
林燕天道:“你恨他,自然是因为我对他……对他……”一连说了两个对他,双颊突然酡红,便不再言语,言下之意却大有一副,你分明见我对他很好,这才难免心中嫉妒,要算计害他了,她心下虽如此想又如何能说的出口。
卫停香见她突然又耳红垂下头,如何听不出话中之意,他面上一白,心下却忽冰凉一片,暗忖道:难道自己竟当真并非为了报恩,而是因为嫉恨她对李求剑太好,这才故此趁机报复对方么,这一念登时不禁又惊又惧,难道自己竟当真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么?
他无意间抬起头来,只见林燕天的面上带有三分娇羞七分嗔怒望向自己,长长的眼睫毛上还尚挂着一滴泪珠,这一见心下忽不由又酸又痛,只怕自己在她的心目当中连李求剑的万分之一的分量也比不上,这一念胸中登时心灰意冷,竟连半句也不愿再多作解释。
林燕天见他沉默不语,只作已是默认,顿时更是不禁又羞又怒,道:“原来你果然是这样的人,我……我从前又怎会认识你这样的人……”
卫停香听了之后更是心中大悲,愈加不愿再多作半句解释。
李求剑长长一叹道:“其实感情上的事,只是一个人一生当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世间的人又何苦定要陷入其中的呢?”
卫停香痛声说道:“你之所以说微不足道,是因为你已经拥有,所以才会说得这么大方……”
李求剑眼中深处有抹轻痛与不忍,强笑道:“不错,或许是我已经拥有,所以才会觉得它是如此的不重要。”
林燕天说道:“无论他拥没拥有,至少他都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绝不像某些人……这般阴险心怀不轨……”
卫停香面上僵硬道:“原来你是这般恨我!”
林燕天咬牙道:“不错,我是恨你,你不该欺骗……我们所有的人。”未说完,眼圈又已红了起来。
李求剑静静道:“他若是当真想要骗你,方才便也就不会承认他就是左护法了。”
卫停香听完这话,心下忽也不知到底是何滋味,只觉酸甜苦辣均有,对方本该是他最有理由痛恨的人,若不是他,林燕天至少也不会这般待自己,但如今肯替他说话的竟居然也是对方,他这才突然醒悟过来,为何林燕天会这般倾心对方了,一个有着如此胸襟,连自己的敌人也能宽容的人,又怎能不叫别人倾心于他呢。
过了许久,卫停香才又怔怔叹道:“我就知道不该让你见她的,她若是从来没有见过你,只怕便也没有今天这么多的事情了……”一时声音中带有许多的无奈。
林燕天低声道:“就算我从来都不曾认得他,我也是决不会随意再喜欢其他人的。”说完,双颊生出一丝红晕,垂下头道:“这是你早该就明白的……”
卫停香听了心下顿觉冰凉一片,这才突然间明白过来,就算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李求剑这个人,他也是仍没有半分希望的,一旦弄清这个事实,心中忽登时空荡荡的,再也没了任何念头,他苦笑道:“不错,是我太笨,居然看不破这其中的道理……”
李求剑心中一时只觉无限感慨,说道:“卫兄,你这又是何苦……”
卫停香苦笑道:“李兄,我本该有很多个理由来恨你,可是你却无法让我恨你,我更不愿意而因此失去了你这样的一个朋友……”
未道完,李求剑顿只觉胸中一股热血上涌,眼睛亮起来,大喜道:“卫兄你——”
卫停香大笑道:“我对你做下的这一切,你都尚不计前嫌,我又何苦还要再苦苦去钻牛角尖呢,何况像你这样的朋友又岂是随随便便可寻得到的呢?”
李求剑听了,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大笑道:“好,好,这样岂非最好,小二,快去拿坛好酒来,今日我要与好兄弟喝个痛快!”
卫停香见了竟也不禁眼角湿润道:“好,我们今日就暂先抛开往日所有的烦恼与恩怨,喝个痛快!”
林燕天在一旁忽也忍不住流下热泪来,只不过这一次却不再是因恨,而是欢喜的眼泪,
卫停香神情之中有着太多的失落与痛楚,凝视她道:“你就算是永远也不肯原谅我,我也无话可说,我实在是欺骗你太多,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林燕天流泪嫣然笑道:“谁说我要恨你了?”
卫停香突然僵住不动,林燕天微笑说道:“他都可以原谅你,我为什么还要恨你呢,难道恨一个人会要比原谅一个人更来得轻松么?”
卫停香怔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我这样欺瞒你们,难道你们也不生我的气么?”
林燕天柔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是有你的苦衷,只要你以后不再欺骗大家,我们仍然是你的好朋友,你莫要忘了我和花非花岂非本来就是你的好朋友?”
她若不提花非花却也罢了,只见卫停香满面的愧色,从怀中掏出一份图纸来,放在桌上道:“花儿她……如今就在城东旧王府的地牢之中,这是地图,你们去了那里自然就可以见到她,至于江投璎那里就由你们代我去向他解释吧,我是再没颜面见他与花非花的了,告辞!”
说到此间,不再言语,忽苦笑数声,转身便狂奔出客栈,显是心中羞愧,不愿再见任何人。
林燕天正待要阻止,李求剑拦住她叹道:“他既然要走,就让他去吧,也许这会儿他更愿意一个人单独处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