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复州还有多少粮食？”周翊的眉毛深深皱起，向复州知府罗云明问道。昨天夜里他接到父亲周雄的急信，说是要向复州转移一部分灾民，周翊也知道父亲面临的困难，但是自己这里的处境并不乐观啊。
罗云明也紧紧皱着眉头，“虽然秋粮已经收割完毕，但是肯定不够让那些灾民吃的。”
“征兵工作不要停”，周翊思考了一会，“老罗，你去主持，复州所有的工作都不要停。”
罗云明面露难色，“少将军，那么灾民就……”
周翊的脸庞似乎抽搐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样子。沉默了一会，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现在是战争时期，不可能所有人都过得好的。”
这话说完，在场的文武官员都是齐齐一愣，能坐在这里的谁是傻子？周翊的意思显然就是在那些灾民到达前，复州还是按照既定计划运作。从柘恒焚毁北地城池到现在已经有三天，成群结队的灾民为了粮食想南方逃命，一部分人又要在向北逃回复州。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累死，又有多少人会饿死。到时候到达复州的灾民就算不少也不会太多。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到复州的，大部分都是青壮年，这些就是周翊最需要的兵源。
罗云明看看周翊，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最后还是站起身来，深深对周翊施了一礼，“少将军，能否派出军队带一些粮食去接应一下灾民，至少还能多救几个人。”
柳杨看到现场气氛有些不对，赶紧在周翊之前对着罗云明说道：“罗知府，少将军已经下命令了。还有，我们复州也处在抗击狴奴的第一线，你能保证有足够的粮草支撑战事吗？”
罗云明似乎根本没有明白柳杨的意思，只是昂首挺胸坚定地说道：“下官以为，狴奴暂时不会攻击我们复州。因为狴奴一把大火，北边半个晋州已经是一片赤野，这样没有什么意义的地方狴奴看不上，他们会将兵锋指向更加富饶的昕州。”
周翊这次倒是有些惊讶了，能看出这一点的人还真不多，至少自己手下将校没几个人看出了这一点。将满目疮痍的晋州丢给已经不堪重负的大熙帝国，能最大程度地消耗、削弱大熙帝国的战争潜力。从狴奴前期的战略部署和柘恒的打法，周翊不相信狴奴的领袖看不出这一点。所以他才敢带着骁骑到北边密林里去找北貂人，所以周雄的用兵重点才会向西部转移。
但是作为一个文官能看出这点就不简单了。虽然从四品的知府也可以看到军报，但是罗云明接触到的军情还是有限的，军事方面的信息量和周翊几乎是天壤之别。他能看透这一层，说明罗云明的大局观还真是不错。周翊以前只是认为罗云明能治理一方，没想到，他还是个人才啊。
但是周翊不会答应他，“老罗，去执行命令吧，复州还有很多事要你去主持。”
可以说这话周翊已经给足了罗云明面子，在军中谁敢对周翊已经下达的命令有质疑？现在周翊对罗云明比较欣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台阶，但是并不代表周翊会因为他一个人才，改变自己没有什么问题的既定方略。作为一个领导者，就应该有相应的魄力，如果耳根子那么软，底下的人会怎么想。
柳杨不断地给罗云明使眼色，心想这个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少将军是欣赏你，但是不代表少将军会无节制地迁就于你。虽然少将军阵营中武强文弱，但是也不会把你当个宝贝供着。
可是罗云明就是倔强地盯着周翊，过了一会发现周翊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罗云明咬咬牙，竟然向着周翊跪了下来，“下官跪请少将军发兵！”
所有人都震惊了，虽然周翊的官阶比罗云明高了一级，但是远远没有到让罗云明跪下的地步，罗云明这是抛开了官场身份，以私人的身份请求周翊。罗云明的眼圈有一些红，肩膀微微颤抖着，“少将军，那些可都是我大熙百姓啊！”
“老罗，你起来。”周翊轻轻叹了一口气。
“少将军”，罗云明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使劲晃晃脑袋，“下官家里还有一些粮食，如果少将军不答应，下官只好自己除了这顶官帽，然后出城去接济灾民了。”说完，他真的将自己的官帽摘下，安静地放在地上。
“少将军”，又是几个文官想劝阻，但是罗云明回头一声大喊让他们全都退了回去。自己丢了官没什么，但是不能然周翊感觉到对复州的官员系统无法掌握。如果那样，以周翊杀伐果决的个性，加上复州地处大熙帝国东北角，现在又是战争时期，复州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周翊很有可能对复州官员进行一次清洗。这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但是周翊的眼神还是像水一样平淡，他看了跪在地上、神色坚毅的罗云明，只是说了一个字：“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周翊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他腰间的龙澜刀和铠甲碰撞，发出铿锵的声音。柳杨同情地看看一群不知所措的官员，这些人还真以为少将军那么容易妥协吗？少将军要求的就是绝对掌控，因为这样在大敌当前时才能最大限度地整合资源，才能做到如臂指使；只有这样，才符合少将军的野心……
所有的将校在柳杨的带领下离开，只有留下一群尴尬的文官。按理说，咱们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少将军怎么也得松松口吧，毕竟按照罗大人所说去做，能救不少人啊。可是谁知道少将军这么难伺候，这可怎么办啊，这位帝都来的主不会给我们穿小鞋吧？
“罗大人”，终于有一个官员走过来，拍拍罗云明的肩膀，“您看……？”
罗云明根本没理他，只是站起来整整衣衫，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开。他的面容非常淡然，丝毫没有看地上的官帽一眼。
罗云明还没回到家，复州的官员就获知了一份人事变动的名单。仔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刚才准备声援罗云明、反对少将军的官员全部被降职半级到一级不等，众人心中都是一凉，这位少将军下手就是快啊。不过，这次他下手并不狠，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警告！
……
回家以后的罗云明虽然有一些落魄，但是整个人还是很精神的。在复州知府这个位置上蹲了那么久，说是他家里没有什么财富，那估计骗人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虽然不敢说没有那些家中一贫如洗、终年不知肉味的大清官，但是那些人绝对是少之又少。罗云明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他还是比较清廉的，该是自己的钱就拿着，其他渠道的钱能推就推，推不掉就拿一半。毕竟如果大家都在捞钱，你一个人两手空空，那么你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就别想再这圈子里混了。
安顿好家人，罗云明吩咐一个老奴赶车，跟随着一大车粮食向海亚城外驶去。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自己这几年官也做足了，家境也算优越了，该做一点不平凡的事了。
马车吱呀吱呀的驶出城外，随着车厢的摇晃罗云明的思绪渐渐飘散。自幼家贫，寒窗苦读；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二十多年的宦海沉浮，他早就看透官场的那一套东西，如果当初投靠那个人，恐怕现在六部尚书中有一个就是自己，只不过，那不是自己想要的；自请外调复州，来到大熙东北方、还算富足的州，自己高兴，朝中那帮人也高兴。自己在复州政绩还算不错，百姓对自己评价也很好，只不过人到中年，似乎少了以前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壮志激昂。
不过现在，那种感觉似乎回来了。
思想正在迷糊的罗云明似乎听到驾车老奴的一声惊呼，等自己反应过来，一个人已经冲进了车厢。
罗云明平复一下加速的心跳，随机苦笑道：“少将军，何必这样啊？我那仆人没事吧？”
“没事”，周翊轻轻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只是晕了过去。好了，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
“接济灾民啊”，罗云明就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周翊，“不然你以为呢？去青、楼吗？这样啊，我可以带少将军去，放心，不会告诉任何人。”
“很好笑？”周翊还是刚才那样严肃地表情。
“下官所想，只是接济灾民，少死几个人而已。”
周翊的双眸微微眯起，“就这么简单？你确定不是沽名钓誉？或者是来给我扣上残暴不仁的骂名？”
“就这么简单”，罗云明毫不畏惧地于周翊对视，周翊的眼中已经有杀机显现，但是罗云明坚定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杂质，相当的纯净。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有这样强的能力，却只能做一个知府了”，周翊眼中的杀意渐渐散去，罗云明也松了一口气，面对刚才强大的威压，他的脊背已经汗湿。不过罗云明的脸上还是一副恬淡的笑容，“想必少将军在来复州之前已经把我的底细弄清楚了，那么少将军觉得为什么？”
“因为别人都在勾心斗角的时候，你总是想让自己、别人都变得简单一些。”周翊紧紧盯着罗云明的眼睛。
“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罗云明指指自己的胸口，“吾心安处是吾乡。”
“那么对裴宽的三女儿呢”，周翊看似平淡地吐出一句话。
“你……”，罗云明的双手瞬间握起，眼睛死死盯住周翊，身体前倾，好像马上就要冲上来。不过，罗云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苦笑着说：“想不到少将军连这个也知道。”
周翊笑笑，没有答话，只是扬扬下巴十一罗云明继续。
“我和小柔是真心的”，罗云明轻轻按了一口气，似乎沉没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只是裴府的条件……所以我就自请外调，离开那个地方。人啊，还简单一些好。”
周翊沉默，简单？对自己来说，简单可能吗？如果简单了，也许宇文汐月和自己之间不会有什么不可调解的分歧；但是如果简单了，在强敌环伺之下，自己还能活下来吗？如果自己被消灭，被践踏，那么自己的家人呢？所有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呢？
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最后还是罗云明打破沉默：“少将军请回吧，我去去就来。”
周翊的目光终于从迷离回到往常的锐利，他指指车窗外枯黄的野草，“你看，那些灾民就像这些草，数不胜数，而你的这一车粮食，说是杯水车薪都不够，有用吗？”
罗云明笑笑，拿起自己身边的水壶，走出马车将几滴水轻轻倒在了一株草的根部，“但是，对这一株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