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坐亭中良久,任穿亭寒风瑟瑟拂面,吹散了衣襟,也撩乱了发。
却仍是无声。
翊,是在追忆昨昔吗?还是在思虑来日。
林萧儿只得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望向何处的眸,一不小心,便陷入了痴痴的迷恋,一如从前。
“你,确是真心为他难过。”
冷冷乍语,打断了林萧儿的飞绪,着实令她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是我害了他。”转会神儿,林萧儿也只有这无力的一语。
“九哥是幸运的,早些离开,何尝不是件求之不得的幸事。”翊仍瞭望着远处,痴痴地道着真心。
猜不透翊的话,只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哀伤。
“也许吧。来生不在帝王家,或许才是最大的幸事。”林萧儿接着他的话。
“非为此,”翊轻轻摇着头,收回的目光落在林萧儿面上,眼里的认真教人动情,“他之幸,在于终能以真情,换了真心。”
淡启眉心一字宽,翊的嘴角是一抹笑意,是自嘲,还是自哀?
林萧儿第一次读出他心中的苦。
他的真心,被盔甲和伪装包裹的太严实,教人再难有一分一毫的亲近。他也曾害怕被这样的孤独和寂寞吞噬吧,不然,怎会连九的离去都叫他如此殷羡!
又或者,从来,他都是在九的阴影下晦涩地生长,不是吗?九的世界永远是晴朗明媚的艳阳,有正直威严的父皇,更有疼爱宠溺的母妃,可以任羽做着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中意的随便什么,要不又怎会得了羽肆意随心的性子。可他十一呢,自幼便是寄人篱下的养子,非但早早便看清了人情冷暖,更因着与生母的重逢,从此背上了复仇的重负,不得不披上厚厚的伪装,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审视着每个人的利害相关,为着母亲、为着自己,谋着点点飘渺的生机。
“再几日,禁卫军就要离开军营回宫去了,是吗?”为着不再继续他的心伤,林萧儿只得换了语气,重又先教自己提起精神,换了话题。
“嗯,不过十日。”翊自是明白她的心意,顺着此言便是。
“这么快,那你……”林萧儿呼之欲出的一句,终是显出些不舍。
“宫中事务繁杂,我只会回得更早。”说着,翊便又恢复了认真到没有表情的表情。
“……”还想再说上些什么,却怎也找不出什么,见着翊确有起身之势,忙又出言:“黎妃!……”
翊迅速转头看她,知她有话,身子也坐定,眼里全是机警与疑问的光。
“她,似乎欲有所为。”林萧儿只得接着说下去。
“她是否又跟你说了些什么?”自玉香苑甬道处的那次,林萧儿私自乔装入宫的事,连翊也是不知的。
“似是欲借林家之力扳倒淑妃。”告与他知,或也可更妙处之,林萧儿心下也有了些思量。
“她?”翊凝眉转眼思量了片刻,道:“由着她便是。”会心一眼看着林萧儿,确是成竹在胸。
“也好,若可一石二鸟自是最好。”有计不在嘴边,全在心头。
二人心照不宣,确是想到了一处去。
正欲回去时候,亭外不远处候着的莺儿稳步入了亭中。
“小姐,林宝过来传话,说是有些个兵士求见。”转身给十一皇子微微行了个礼,便对着自家小姐禀着。
“求见?”林萧儿一时有些不清,“有没有提因着何事?”
“说是些个从南疆回来的将士。”莺儿也不甚明白。
“那就见吧。”一头雾水的林萧儿,看向翊求解,奈何只得了一个轻轻的摇头与一抹浅淡的笑。看来,还得她自己承着了。
“小姐,这些个从南线回来的将士自打祭典一结束便非要求见您,我挡也挡不住,便把他们带过来了。”林宝头一个上前,着意禀着,没了往常的嬉笑模样,一脸严肃的同时,也含着些淡淡的哀伤。
“无妨,大家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林萧儿见着这些士官将士,怎也有百十来人,皆一脸肃然,实不知是因着什么才来找自己的。
“大小姐,末将先锋营昭武副尉岑春辉。特来向大小姐谢恩!”但见众人之中,一身材孔武坚实,青面扁阔,络腮胡修得十分精谨,着深绿色军服的将士一个阔步便到了亭阶前,刚躬身施了礼,还未及说完这句,便“唰”地单膝跪在地上,抱拳举过头顶。
见着这岑春辉一跪,身后一众皆一齐跪地,抱拳高举。
这真是着实惊了林萧儿一个不及防!
不消说她,就连安坐其后旁观的翊也是满心的讶异不明。
林萧儿回过神儿,赶紧起身上前,亲自扶了那带头的岑春辉起来,道:“使不得!萧儿不过一介痴年幼女,怎担得起如此大礼!更是其中缘由,萧儿实在不知,还请校尉详陈。”
岑春辉见着大小姐亲自来抚,自是忙起了身,但抱着的拳仍悬在胸前不曾放下。身后一众也起了。
“大小姐有所不知,末将本是山东曹州定陶县人,祖上皆是道地农人,正逢大前年林家军在山东界招兵,听闻林家军世代忠烈,更爱兵如子,恰又赶着家里老父病重无钱求医,我和兄弟岑春寅便随着林家军到了塞北从军。”这岑春辉一脸沉肃,林萧儿只得静静地听着,只是身后的翊,本不是几欲离开的吗,怎又坐着一动不动了。
“几经沙场,幸得大将军神勇麾战,我兄弟俩不但都保住了性命,更有精进。却不想,数月前的南疆一役,我兄弟时为骑兵副尉,因着地形不宜,首战即被那南蛮兵砍落马下,当场就死了!”言至此处,岑春辉不免眼中泛出些盈盈的光,身上却是积聚了满腔的仇恨,其后的将士也无不如是。
林萧儿虽亦深感悲痛,但仍未听出此中与自己又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南疆那些个庸将,根本不懂兵略,林家军去到,只不过是白白送命。最是因着大小姐一计妙算,咱们林家军才渐打出了气势,终能一举歼灭那涂桀狗贼帅营,非但是救了我们的命,更是给我们为兄弟报仇的机会!大小姐,您就是我们的恩人!您受得起我们一拜!”岑春辉最后的振臂一呼,身后即是响应。
“对!受得起!”百十来人异口同声,阵势确也很是壮观。
凝望着阶下一众将士真诚而呼,林萧儿着实动容,更不觉有些激动了。
“将士之情,萧儿心知。不过此事实不比外间所言,萧儿不过年幼无知,所荐之计也颇为拙愚。救你们的,为你们兄弟报仇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是林家军!”寥寥数句,格外铿锵,林萧儿竟不知自己原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唤出这样一身沉力的吼声。
“林家军!林家军!林家军!……”她的高呼顿时引得台下众人越发激勇。
今日起,此刻起,“林/家/军”这三个字,对于林萧儿来说,较着从前,更有了非凡的意义。
偷偷回望一眼身后的翊,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的背影,眼中,面上,还是没有一丝波澜。
林萧儿看不透他。
他也更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子,经着此番,更说不出自己对她究竟又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