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新作的名字叫《再见了,我的鬼新娘》。显而易见,女主最后是要死的。构思,人物,包括前面25页的故事情节编辑都非常满意。他们绞尽脑汁和印刷社软磨硬泡为我争取时间,对我的催泪结局翘首以盼。但是剩下的7页,我迟迟不忍下笔。
自从那天亲眼目睹倪浓鼻血直淌的情景,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创作的过程中,女主角好像变成了我一个活生生的朋友,如果她在我的笔下死了,下一个生命仿佛也会紧接着从我身边消逝……这莫名的害怕渗入我的骨髓,让我鼓起勇气给编辑打了个电话:
“对不起。我想我必须放弃了——实在画不下去。我这里还有几份32页的备用稿……”
编辑生了气,没等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为表歉意,我特特捧着十几刀原稿坐公车一站一站地赶到出版社,请他们从中甄选。因为备用稿大多是我自娱自乐的作品,从未经编辑过目,截稿日迫在眉睫,我修改得焦头烂额。
当我累得半死回到老屋,却发现一个吊儿郎当的影子在我家客厅里闲荡——
“贾西贝!你跑到人家家里来干什么?!”
“BINGO!好一个人家!给的反应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贾西贝依旧一脸痞气,从我的冰箱里拿出一听柠檬汽水,扯着嗓子朝里屋喊,“宝蓝,你家柠檬妈妈回来了!”
小宝蓝没穿拖鞋,光着肥嘟嘟的两只脚丫啪啪啪地跑到玄关要我抱。七八岁的小孩比一袋30斤的大米还重,我累得够呛根本不想抱她:
“宁宝蓝,不是告诉过你,没有柠檬妈妈的允许是不能随便放别人进来的吗——连脐橙爸爸都不可以!西贝哥哥怎么被你放进来了?”
宝蓝不停地吮着她左手的小食指,她有十个细细的手指米,雪白又透明,只要一委屈就会把食指塞进嘴巴里:“柠檬妈妈,人家没有办法……”
“宁宝蓝!不许学妈妈说话。”我急忙拣了双小棉拖鞋替她穿上。这孩子,已经那么可爱了,还学什么“人家”……
“是真的没办法啊!西贝哥哥把妮浓带来了,人家想让妮浓进来嘛!”
“妮浓!是倪浓吗?”我正在脱那双紧绷的高筒靴,猛地抬头,倪浓已经真真切切地立在我的跟前。先前的疲惫不堪顿时烟消云散,我一个兴奋刚脱下来的靴子咣当掉在了地板上。
“看吧,倪浓,”贾西贝一边灌着我的柠檬汽水一边得意道,“我就说你会把她吓死的!”
“贾西贝,少说两句。”倪浓冷冷地嗔怪道,“你这个人太不牢靠,把我的信息都透露给你的同僚,到时候再找你算账。”说完,她转向我,冰着一张脸,好像我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宁浅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怎么?难道她知道什么了吗?贾西贝和宝蓝都不约而同地表情紧绷,好像对我隐瞒着什么。客厅小得让我觉得它是在屏着呼吸。
“宁浅绿……”倪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微笑,
“我被学校推荐去巴黎留学了!!!”
她突然冲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她身上的气味是多么香甜。我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巴黎”——说出这两个字的瞬间,我似乎感到有香气从唇齿间淌过,喉咙痒痒的,心里像堵了一个蜂窝,乱乱的又甜蜜极了。
“恩,巴黎!”倪浓放开了我,仍然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体检就在下个星期。一毕业我就可以去巴黎了!”
贾西贝又打开我的冰箱开始一阵捣鼓:“宁浅绿,你家除了柠檬汽水就是柠檬汽水,拿什么招待客人?”
“我们家还有白饭。柠檬妈妈会包盐巴饭团,西贝哥哥你要吃吗?”说着,宝蓝含情脉脉地看向我,似乎把我当成全天下最能干的巧妇了,殊不知贾西贝既可怜又同情地望着她:
“宁浅绿,我就算了,倪浓可是贵客,你好歹变个柠檬派出来吧!”
“我没关系,走吧宁浅绿,我陪你去包‘盐巴饭团’。”倪浓拉着我进了厨房,留下贾西贝和宝蓝在那里分汽水喝。
“倪浓,你一定是特别优秀,才有资格去巴黎的。”我一边找海苔一边夸赞道。
“也没有‘特别优秀’——”她从我手里抓过一个惨不忍睹的饭团,帮我揉圆,“贾西贝毕业的时候也可以去啊,但他不愿申请。我只是特别想去巴黎罢了。”
“为什么呢?”我痴痴地盯着她改造的饭团,白花花的圆球满满地裹着海苔,配上她枣红色的指甲,特别馋人。
“因为,那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她垂下了双手,看向厨房的窗外。已是晚餐时间,对面那幢楼纷纷掌灯,一格一格好像方形月长石,沉香色的温情千年如斯。她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世界里:
“我八岁的时候,在老家的小山坡上,有个小男孩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倪浓,你在这个小地方出生、长大、老死,太没意思了,和我一起去巴黎吧!这句话把我温暖到现在。虽然小时候的誓言都不能当真,但我一直记在心里。我是想替他完成小时候的梦想而已。”
倪浓不再说话,默默地站在那里。几分钟后才停止沉思,重新包起饭团。
“我太高兴了。”不加思索地,刚缓过神的我突然脱口而出,傻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因为倪浓总是冷冰冰的,话也很少——你能告诉我你的心事,我很高兴。”
“你可以自己来问我啊,别问贾西贝他什么都不懂。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她把一个包好的盐巴饭团,稳稳地放在我的手心,“让你高兴。”
“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听起来就像一种蛊惑人心的咒语,仿佛仅仅凭这句话,我也会爱她到死。心里的想法偷偷地侵占了我的表情,倪浓惊讶地问我:“你脸红什么?”
我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咧着嘴在傻笑:“倪浓,你太有范了!怎么办,你把人家的心跳搞得好快!”
倪浓一愣,旋即跑出厨房朝客厅喊道:“宝蓝——我把你妈妈搞出心脏病了怎么办?”
那头传来令我不寒而栗的声音:“我管她!妮浓,我也要被你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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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浓走的时候粉黛未施,即便如此也美艳极致。那样一个短发红唇的女孩子,直到现在我仍然坚信她会回来。就像喷泉广场的那个圣诞夜:她披着洋气的黑色大衣,踩着帅气的过膝长靴——第一次相遇,我热情满满,她冷若冰霜但却积蓄着一种力量,仿佛随时准备爆破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
事实上,她走的那一天,确实那么做了,流尽了身上的每一滴血——美艳极致。
她只在我的面前流过一次鼻血:女厕那一次我以为是个事故,殊不知一个事故就可以成全整个故事。我一直在后悔,如果早点发现这个事故的端倪,倪浓可能还会有救。对不起,倪浓。我来晚了。我们的相遇来晚了,相知来晚了,甚至我们的相认,令人发指的相认——也来晚了,晚得令人发指——但这是后话了。
作为那几个丑饭团的回礼,倪浓也请我去参加她的聚会。聚会很简单,就在倪浓的画室里,只有四个人——我和倪浓,还有从医大研究所过来的沈稠和池潭。倪浓的画室是一间废弃教室改造的,无形之间被贴上了“倪浓专用”的标签,一如它的主人般闻名遐迩。我们本以为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所以当一群怯生生的小姑娘闯进来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吓了一跳。
但是这群不速之客不像是来打扰我们的……她们好像是为了倪浓一个人来的。
“请问……”最前面的那个小女生小脸纤细面色通红,娇羞青涩得好比初恋的小女孩,“能,能和倪浓学姐说两句话吗?听说她要去巴黎学习了,我们想祝贺学姐……”
我们面面相觑。倪浓以她的冷艳外表和火爆个性,顶着“鬼新娘”的名号在美院备受瞩目。虽然对这些传说早有耳闻,但那样错乱的场景摆在眼前,也只有当事人对此若无其事了。只见倪浓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于是那一对紫蝴蝶又睡着了——
“你叫拂晓是吧?”那是她又冷又沉的声音。
画室里一片寂静。门口那群小姑娘一个个埋着头,像被训斥的小学生站在班导面前。而那个表态的小女生埋得最低,并且肩膀在不停的抽动着,她该不会被倪浓吓哭了吧?
“学姐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她猛地抬起头,激动得难以自制,因为兴奋的缘故眼睛几乎都能迸出粉红色的一连串小星星。“我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学姐,学姐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选过同一门课,我记得。”倪浓点燃了一支烟,噌噌的火苗把她的脸映得极酷。她长长地呼出一口青烟,“拂晓。”
“你们看到了没有!学姐记得我呢!”这时候的小女生简直和七八岁的宝蓝没有两样,活蹦乱跳地癫出了画室,剩下那堆嫉妒到眼红的孩子们鞠躬不及,都争着问倪浓是否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就这样闹腾了半天。
“她真是个魔鬼……”池潭意味深远地自言自语道。
“终于打发她们了。”倪浓果断锁上门,开始慢条斯理地脱她的机车装,露出了里面的大红色吊带裙。
雪白的肌肤映衬着她那条性感的鲜红色吊带裙,竟有一股鬼魅凄艳的阴风吹过。
她又开始脱她的马丁靴。
“倪浓!你在干什么!”沈稠赶紧把头别了过去,温润的脸一阵抽搐,“你喝醉了吧?”
“谁的酒量会和你一样差劲?!我只是太热了而已——”红衣赤脚的倪浓缓缓地走了过来,从我身边经过时轻得犹如鬼魂,她径直走到讲台前,一跃而上。一道白亮的闪电掠过她苍白的脸。
“难得清静,那我的表演要开始了。”话音刚落,画室里破旧的吊灯突然摇摇欲坠闪烁不定,雷声大作。瞬间暴雨倾盆。
池潭说的对——她果然是个魔鬼。
“宁浅绿,接下来请你睁大眼睛——”窗外几道闪电就像镁光灯一样打在一袭红衣的倪浓身上。她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看我,弯起了嘴角终于浮现女孩子该有的稚气模样。那句从她朱红的唇中说出的咒语——现在每每回想,我的心脏都会漏跳半拍:
“给你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那个夜晚,我至今难以忘记。讲台成了舞台,闪电成了荧光灯,背景音乐就是窗外的雷雨交加……这种魔法,只有舞者倪浓才能做到,那个红衣赤脚的舞者——
我成了魔法的俘虏。
……
那支即兴舞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