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清冷的月光和前院依稀透射过来的微弱灯光,妙芝回过头,只见不远处的苍松下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妙芝揉了揉眼睛,仗着胆子往那边问了句,“是三……三叔伯吗?”
“对,傻丫头,可不是我吗,你揉什么眼睛,连你三叔伯都认不出啦。”
“三叔伯,真的是你?”妙芝仔细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果然是三叔伯,她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握着最后一张纸钱。
“唉,除了我,还有谁能想着你母亲的祭日。”话说着,一个戴着貂皮黑帽,披一件华贵褐色貂皮大衣,身形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子,踏着积雪朝妙芝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朱府的三老爷——朱文通是也。
方才朱文通正被自己的六姨娘缠着,好不心烦。
幸好身边有个叫盼儿的小厮很是得力,平日间很有眉眼高低。
这小厮记挂着老爷午觉前唠叨过,想要拜祭什么旧时相好;又知道如今老爷不怎么待见过气的六姨娘。
于是临时扯起幌子,说大老爷二老爷传唤三老爷过去,其实压根就没有的事儿,那是他想赶紧把自己的主子从温柔枷锁里解救出来。
三老爷朱文通一出角门,见身边的小厮盼儿不时眯起小眼笑着,二话不说,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小子,又拿你爷打哈哈哪吧。”
盼儿用手紧了紧身上的蓝布棉袄,如今被主子一眼识破了,盼儿挠着头皮,“主子,我这是,我这是……”
盼儿真的很想学么一个文明点的词,好形容自己的精明之举,无奈腹中并无点滴墨水,难以尽兴表白,但是他知道主子心里是在暗暗夸他,于是自顾自的傻笑起来。
朱文通撇嘴乐着,也不言语去往何处,只是神色越走越凝重。
盼儿跟着主子踏雪而行,他时刻把灯往主子身上脚下照着,生怕主子在雪地里有个什么闪失。
一路无话,直跟着主子走到后院深处,朱文通来回溜达了两圈,忽然开口了,“盼儿,你看看,远处那个角门那边,我怎么看着,好像有火星子在地上蹿,好像还在冒着烟儿,那片林子后边是不是有个小人影儿。”
盼儿抻长了脖子,眯缝起小眼,“主子,您眼神真好使,可不有个人吗。”
朱文通点着头,“过去看看,兴许是她。”
盼儿虽不知主子所言何人,仍恭谨道,“这后院的石板特别滑,您慢点走。”
“哎呀,老爷我腿脚灵活的很,想当年也是练过几下子的……唉,唉,唉,你别说,这地还真是滑。”
说着,朱文通脚底如抹油一般,一双朝靴“跐溜”“跐溜”在雪地上发出声响,身子左右侧歪了几下。
盼儿一手稳稳打着灯,一手赶紧搀扶住了朱文通,“主子,我还是扶着点您吧。您这靴子是走金光大道的,我们这种破布鞋才是走崎岖小路的。”
朱文通闻罢侧头一笑,“你小子伶牙俐齿的,有点随我,就是生在奴才家可惜了,要是生在我家,我看你比我那俩儿子有出息。”
盼儿低头乐了,“主子,您就别寒颤我了,我哪有那命啊,我给二位公子提鞋都嫌不配,这辈子我就尽心把您伺候好了就成。”
这主仆二人说着说着就走到了妙芝的面前。
妙芝离近了一看,果然是三叔伯朱文通,她忙掏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俯身给朱文通道了个万福,“三叔伯”。
盼儿将手里的灯往妙芝周围照了照,朱文通见地下放着两只小破碗,还有围起来的小石块和纸钱烧过之后残存的些许灰烬,他不禁叹了口气,“好孩子,真有心。你要是拜祭你娘,也不想着和你三叔伯要点好香,这世上非是檀、芸、降三香,配不得她的芳魂啊。”
妙芝一听这话,想起刚才三叔伯在苍松下念叨的诗,忍不住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
朱文通轻轻推开了盼儿,“行了,别扶了,你爷站的稳,如今我也给……”话说半截,朱文通竟语塞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称呼妙芝的娘做什么才好。
嫂嫂?
二哥压根就没正式收妙芝她母亲做姨娘……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像笔糊涂账。
想当年,妙芝的母亲名叫熙云,自小就在朱文通母亲——朱老太君的身边做贴身丫环,侍奉左右。
眼见女大十八变,长到十六岁的熙云出落的越发面若桃花,美若仙子。
有段时间,朱文通和二哥朱文博几乎同时注意到了母亲身边这个清丽无双、柔情似水的少女。
朱文通更是一改往日的懒散,早午晚一天八趟的去给母亲请安问好,企图近水楼台先得月。
还记得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母亲提出想收熙云做自己的正式姨娘,可就在当天夜里,一个惊人的坏消息搅乱与粉碎了他的美梦。
二哥朱文博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捷足先登了,熙云已经有孕在身。
一时间,朱老太君一手调教出来的,平日里夸不完、疼不够的,不输正经人家小姐的大丫环熙云,一夜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那是怎样的一场天翻地覆……
“三叔伯,您仔细在雪地里站久了,冻着腿脚。”妙芝眨巴着晶亮的眼睛,细心的提醒着朱文通。
朱文通这才回过神,从往日的思绪里跳脱出来,“好孩子,我且在这里拜一拜你的母亲吧,她,可是个苦命的女人。”
说着,三老爷朱文通面北深深的鞠了三个躬,“熙云,你我是有缘无分呀。你若地下有知,也时常来看看我,也算不枉我对你一往情深了。当年你要是但凡有点眼力和远见,跟了我,如今必是锦衣玉食的,怎么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
妙芝隐隐看到三叔伯的眼眶中,有层薄雾淡起。
她一时感觉鼻子又酸又痒,赶紧用冰凉的小手按住鼻子,“三……阿嚏,三叔……阿……阿嚏。谢谢您有这份心……阿嚏……拜祭我娘,她会感念您这个……知己的。”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小妙芝也苦恼的思索了下用词。
刚才还是阿嚏连天,说完这话,她忙掏出手帕抹着鼻下的清涕。
因站在彻骨的雪地里时间长了,两只小脚又只穿着单薄的鞋袜,她不由得拿一只小脚搓着另一只小脚的脚背。
朱文通掏出大方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是个细心的人,一双矫捷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小妙芝的窘况,“孩子,这么冷的天儿,怎么穿的这么单薄,连件厚棉袄都没有。她们没给你发月钱吗?”
妙芝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眼神中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朱文通见状,也不好多问什么,从袖口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子往前一递,“妙芝,这点钱你拿好,自己悄悄存起来。”
妙芝懂事的摇着头,“三叔伯,我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这钱,我不要。”
“快把手伸出来!你不拿我从此就不疼你了。”朱文通立时瞪起了眼睛。
小厮盼儿知道主子是真疼这丫头,他帮衬道,“妙芝小姐,您就拿着吧,我们主子最是个热心肠的,如今很多事情也是左右为难,他时常和我提起您,还说要给您找个好人家才算能了了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