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阁中,朱老太君面容祥和的端坐在五福紫檀雕花八仙桌的正位。
她虽已霜鬓斑白,容颜不再,依然薄粉敷面,妆容精美,身着一身栗色四凤九蝶绣金撒花袄,头戴双凤含翠紫金钗,胸前悬着一只品色无双的福寿葫芦紫玉佩。
一手戴了枚拇指盖大小的祖母绿戒指,一手上则是一枚红蓝宝双拼金戒,右手腕上悬了一只翡翠玉镯。
这双绵软而并不苍老的手抱着一只精致的珐琅小手炉。
朱老太君的面前,摆着一只流光溢彩的粉红色半透明玛瑙碗,一只同色质的味碟,一只同色质的酒盅。
这一套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的餐具是三老爷不惜重金,专门为母亲请匠人打制的;为防止不慎破损,另外又多备了一套。
这套玛瑙原块料重约七八斤,十分罕见,不仅透明度好,且无裂纹、无砂心、无杂质,就连负责打造的老工匠都啧啧称奇。
粉红色玛瑙餐具旁,还摆着一副用粉红色真丝帕子包着的镶金滚珠象牙筷,筷子上柄差不多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各镶嵌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金象,象鼻子底下用半寸金线悬着两只米粒大的小金球。
光这一副象牙筷,从草拟图纸到最后制作成功,竟耗去了不少的人工、材料和银两。
这一切,都只为了朱老太君打心眼里就喜欢世间一切奢华美丽的东西,她常和子女孙儿们念叨,“你们不懂,目之所向皆美,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儿孙们们常常低头笑起来,下人们也常常忍不住笑起来。
所见皆美,这得有多大的福气才能办到……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的人就是有这般的造化,一出生就含金戴玉而来,比如朱老太君。
未出阁时,降生在侯爷府里,是荣华富贵享不尽,山珍海味品不断,绫罗绸缎穿不完的金枝玉叶。
出阁之后,光随身嫁妆就车载斗量,嫁的男人又是二品大员,紧接着顺顺利利的连生了四个贵公子。
朱老太君这一生,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年少父母的宠溺,婚后夫君的珍爱,如今三个儿子位极人臣,更是把老母亲当做天上日月一般的哄着、爱着。
这几年朱老太君越发像个老小孩儿了,那一段饭吃的不合胃口了,她便闷闷不乐,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每逢年了节了,她倒比小孩子们更加兴奋,一想到又能吃到各色的美食,看上时鲜的戏文,她就美的青春焕发起来。
这个小年夜饭,就是朱老太君做东来请大家的。
眼前,朱老太君甚是喜悦,身边的儿孙成群如众星捧月,左手边依次是大夫人杨婉仪、二夫人杨婉容、三夫人陆氏,这三个正房媳妇紧紧挨着朱老太君坐下,再往下的是朱家的小辈姐儿和哥儿们。
难得知心—朱妙楠、朱妙德、朱妙心,这样的场合根本不会出现小妙芝。
翰墨丹青—朱翰林、朱子墨、朱子青、却唯独不见朱子丹。
寻不到孙子,朱老太君不由眉心一蹙,转头问丫环乐萱,“乐萱,子丹哪去了?怎么都到了,就这孩子不到?”
乐萱微附身子轻声答道,“回老祖宗,已经叫小厮们去请三少爷了,不如我再叫人去看看。”
朱老太君撅了撅嘴,一摆手,“算了,这孩子,想是书呆子的呆病又犯了,不定躲在哪里念书写字哪,他要是不来,给他留个位子,前面别空着,摆上双碗筷,咱们只管乐自己的,谁不来谁后悔。”
这时丫环雨萱走到近旁回道,“回老祖宗,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在旁边的"梧桐栖凤"厅又开了一席,因要和那些门客伙伴们喝酒谈事,说一会儿到了戌时再齐齐过来请安敬酒,现在暂时先不过来这边凑热闹了。”
朱老太君冲着一桌子人笑道,“你们看看,我这为娘的如今老喽,三个儿子都大了,翅膀也硬了,自己先乐呵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如今有这几房好媳妇和好孙子,我到越发不稀罕他们哥三儿了。”
桌上的人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
丫环乐萱见朱老太君面色喜悦,便告诉王全保家的可以正式上端菜品了。
王全保家的命几个小丫环撩开五层红漆食盒上的厚棉布,再一层层将食盒摆开,又将珍馐美味一一在紫檀八仙桌上摆好。
朱老太君见菜品如此之丰,叮嘱乐萱道,“老爷们那边菜品汤品可齐全?虽说是小年夜,不比正经的除夕,可是请人吃饭也是马虎不得的。我们娘儿几个恐怕吃不了这许多,不然端些过去照顾他们那边才是。”
二老爷的夫人杨婉容正巴巴的盯着眼前的一盘花菇鸭掌,朱老太君这话一出口,她撅着嘴顺口溜了句,“唉,到底还是自己儿子亲啊。”
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桌上的人都听了个真切。
小姐妙楠的脸上忽感热辣辣的,她素来知道母亲说起话来,十句里倒得有九句不中听。
大夫人杨婉仪偷眼看去,朱老太君脸上似闪过一丝不快,她悄悄在桌下扽了扽妹子婉容的衣袖,又把余光往她身上一扫。
然后不紧不慢的开口了,“到底是老人家想的周到,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得好好学学才是。”
大夫人杨婉仪本是想给妹妹打个圆场,折箩过去也就算了,谁想妹妹婉容非但不领情,反而不屑的嗔道,“姐姐,你扽我干嘛?你倒是会做好人说好话,娘疼儿子可还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天底下不都这样。”
众人的眼皆怯怯瞥向朱老太君,老太太气定神闲的只顾眯着眼睛欣赏着菜品。
都说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媳妇们小小不言的事儿,她只当是过耳之风,“乐萱呀,唉,我现在眼都花了,真是不中用了。你给我按着单子报报菜名,我老了,是个老馋虫,这帮子都是小馋虫,到底也让我们娘儿几个先过过耳朵的瘾再说。”
丫环乐萱抿唇笑着,嗓子眼却感觉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王全保家的顺手从怀里掏出了小年夜饭的菜单交给了乐萱,笑盈盈道,“姑娘,都说你的小嘴最爽利,快给老祖宗和我们大家伙念念吧”。
“嗯,嗯,嗯。”乐萱像模像样的清了清嗓子,接过菜单的手有些打颤,通篇的蝇头小楷,她倒有一多半字不认识。
乐萱面露尴尬之色,轻抬眼皮看了看王全保家的,王全保家的把眼一斜,嘴角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四,九,品……”乐萱念得结结巴巴,旋即臊红了脸,就这几个笔画少的简单字她认得出,其他的字看起来犹如天书无二,“老祖宗,我,我不识这些字。”
王全保家的就势夺过了菜单,“唉,姑娘,拿来吧,你就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也认不得呀。蜜饯四品:蜜饯桂圆、蜜饯……虾子三鲜水饺。”
她念完后,朝朱老太君恭敬的一笑,“老祖宗,这菜单念完了,您可还中意这菜品。”
那殷勤的笑容,仿佛在等着主子赏些赞许。
谁知,朱老太君似是想起了什么,稍愣了愣神儿,“唉,数来数去,还是我那大丫环春萱最可心。她自小跟着我,什么字不识。别说报个菜名,我闷了的时候,歪着倒着,她拿起那《道德经》来,随便就能给我念个通篇。我说你们家就没再好好找找,这么大个一活人给我弄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