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静静地聆听着沈琬的讲述,但他的心,越来越矛盾,越来越挣扎。
他看着此时此刻的沈琬,那冷傲中星星点点的迷醉——对心爱之物的迷醉,淡雅从容中的一点点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她对茶叶的喜爱,与婉蓉谈论诗词时样子,如出一辙。他真害怕与她相处,却又情难自禁地想要接近她。他反复地回想着梁汾的话:“婉蓉曾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她。这位沈姑娘虽然和婉蓉长的极像,但她们的本性,完全不同。”
是啊,婉蓉已经去了。她的灵柩,还是他亲自扶回江南谢家的。她就算化作了一捧黄土,也是最刚烈、最傲然的。她不会像这位沈姑娘……世俗。
想到“世俗”二字,他又觉得对沈琬有些不公。
她那天问自己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还问皇上会不会喜欢她。这个问题,确实让他感到……亵du——婉蓉被她亵du了。然而当他冷静下来后,他又不得不承认,假如他是沈琬,他有一个蒙冤入狱的父亲、有一个无法撼动的强敌、有一个需要保全的家族,他也只能跟她一样,委身他人——委身给一个足够强大的人。
他仔细地回忆她那日的神情,从她听到皇上的召见时,她便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喜悦,她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理智地分析形势,寻找真相。那天若不是她一直保持着冷静,他和梁汾都险些被表面的喜讯给蒙混过去了。后来当她询问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她的眼神,冰冷如霜。甚至,还有一丝厌恶和恐慌。
若没有婉蓉,他不会相信这个世上有厌恶皇上的女子。若没有婉蓉,他也不会相信世上有女子不愿做皇上的女人。
她和婉蓉实在太像了……
“如此,便有劳沈姑娘了。”挣扎了半天,容若还是决定接受沈琬的好意。当然,虎丘茶对他的吸引,也是很大的。“只是要劳烦姑娘稍等片刻。一来,在下要遣人去惠山泉打水。惠山泉离贯华阁还是有些距离的,眼看着太阳便要落山,姑娘还是不要亲自前往的好。二来,在下要略略巡视一下山上的防务。”
“一切,当以公子的公务为先。”沈琬回道。“琬儿正好可以趁着空当,清理一下茶器。”
看着沈琬的笑容,容若又是一阵心神恍惚。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呢?就连一颦一笑都如此的相似。若不是……若不是他对婉蓉太熟悉,熟悉到连她的呼吸,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真的会以为——她就是她!
“在下先告辞了。”
容若几近狼狈地落荒而去,沈琬的心也开始慢慢地恢复平静。
容若刚才的眼神,就像一把像火又像冰的刀子。一刀一刀剐在她的身上,她就算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也坐立难安啊。
她跟容若的心上人就那么像么?不会吧,她,不,是沈宛——沈宛可是个孤女啊。除非……沈宛跟那个女子是姐妹?
天哪!这,这也太戏剧化了吧!
不对,纳兰容若已经三十岁了,他的心上人,少说也比沈宛大一轮吧?大一轮的姐姐?阿姨还差不多……
沈琬摇了摇脑袋,从她决定继续做“沈琬”而不是“沈宛”时,她便决定放下沈宛的一切。那么就算沈宛和那个女子有血亲关系,也跟她没关系。
撇开这些杂思,沈琬带着白兰上了三楼。
一尘不染的地板,一张紧靠着窗棂的长条桌,桌上还放着一面梳妆用的铜镜和两根插着红烛的烛台,桌旁还放着两根简简单单的杌凳。垂着青纱帐的罗汉塌,正挨着杌凳放在墙根处。罗汉塌的塌脚居然还有一个小屏风。
沈琬和白兰绕过屏风,后面居然是一个澡盆,还有……呃,马桶。
容若心细若斯,若不是她深知沈宛与容若的心上人长的十分相似,还真会被他感动。这不,白兰现在,就是一副大受感动的模样。
~~~~~~~~~~~~~~~~~~~~~黄昏饮茶的分割线~~~~~~~~~~~~~~~~~~~~
灿烂的晚霞,映照在整座惠山上。
容若终于回到了贯华阁,却见沈琬正坐在贯华阁门前的小院儿里翻书。霞光照在她一直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就好像抹了水红色的胭脂似的。
愣了又愣,容若才收起对沈琬那份难得的妩媚的欣赏,上前笑道:“姑娘好雅兴,不知姑娘在看什么书?”
沈琬抬头看向容若,只见他身披五彩霞光,一身玄青色的长袍马甲,让他更显得卓拔不凡。收起书本,沈琬先对白兰说道:“白兰,把茶台取过来吧。”又对容若欠身一礼:“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随手抓了一本《长物志》翻翻。”
“《长物志》?”这倒让容若真惊奇了,一般姑娘家看书,不是诗词就是歌赋,再就是散文游记什么的。再高深一点的,便是四书五经。可是这《长物志》……“没想到姑娘涉猎的书籍如此广博。现下有人常说《长物志》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玩乐之书,是让人玩物丧志的,但容某却不敢苟同。能将衣饰、舟车、蔬果、香茗,这些常人天天见到,却又不曾深想的事物,都纳入品玩园艺的趣味中。除了震亨公外,还有谁能做到?容某对他,真是深感佩服。”
“你能说出这番话,我才要佩服你呢。”沈琬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也不接容若的话茬,只请他就坐。容若深知江南人对皇帝的*又恨又怕,沈琬能坦言相告她在看前明的书,已算相当信任他了。是以她不愿多谈,他也不以为意。
很快,容若被白兰端来的茶台吸引了。不用容若相询,沈琬指着茶台,一样一样,说给他听。
“这个一尺多高,似几非几,似案非案的小桌子,叫茶台。是琬儿专门用起来沏茶的桌子。‘茶性淫’,很容易沾染其他的味道。故而这饮茶在桌子,也需独门独户。”
容若听的双眼一亮,不待他说话,就听沈琬又道:
“这个透明的,好像一大一小两个漏洞凑在一起的瓶子,学名‘烧瓶’,是用玻璃做的。用途,是放在火上煮东西。比如煮酒、煮茶。总之,温吞慢火的饮品,都比较适合用它来煮。这一排好像排箫一般的透明管子,叫‘试管’,也是用玻璃做的。用处嘛,饮酒的口感比饮茶好。不过饮茶的时候用它装一排茶汤,会十分的赏心悦目。因为每一泡的茶汤,都会呈现出不同的色泽。用试管记录茶汤本色,最妙不过。”
沈琬的话,让容若叹服不已,不过他对那个烧瓶和试管更感兴趣——玻璃,他是听过的。说是南洋流传过来的一种,近似水晶的东西。他在宫中也曾见过一两个玻璃制的物件儿,但都只匆匆扫过一眼,具体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对了,那个烧瓶下面的东西,也是透明,应该也是玻璃做的吧。只是这个东西长的很像小酒壶,却在中间吐了一股灯芯出来。而且那个灯芯着实粗了一些。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沈琬“前世”的一绝,容若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这个‘烧瓶’下面的物什叫‘酒精灯’,它可以点燃取火,不过燃料是白酒,而非灯油。纯度越高的白酒,对它来说越好。”说着,沈琬舀了一勺吉苏先前送来的惠山泉水,倒入烧瓶。又拿了烛火点燃酒精灯。再将虎丘茶,舀了一茶勺倒入烧瓶。
这时,白兰又端来了一套容若从未见过的茶壶、茶杯。茶壶的身子,很像玉壶春瓶,只是这个玉壶春瓶长在壶把和细长的壶嘴儿。至于茶杯嘛,就像被人拦腰砍断的水缸,但这个水缸也是有把儿的,还有一个圆圆的小托盘,衬在底下。如果这套茶器只是这样,容若也不会觉得从未见过。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套茶器的质感明明和烧瓶、试管一样,是玻璃。但它们的身子,却浮雕着一种很像月季,细看却又不是月季的花卉。
“这是一套玻璃做的饮品器具。上面的花卉,叫玫瑰。在海外,这套器具是用来品饮一种名叫咖啡的饮品的。但虎丘茶的茶汤,洁白如玉,只有这套玻璃器具才能尽显它的风华。所以琬儿便用它来招待公子了。”
“这套器具也是玻璃的?!可是……它们看上去实在太脆弱了,怎么可能在这么脆弱的身子上做浮雕呢?”
“那是因为在海外,没有什么瓷土,也没有多少懂得烧瓷的工匠,所以瓷器对它们来说是十分稀缺的。但他们总要吃饭、饮茶、装东西吧,木制、藤制,还有石器之类的东西,总有它们力所不及的地方,于是便有聪明的人,造出了玻璃。玻璃的加工工艺在海外已经十分成熟了,故而这玻璃器皿的历史比不得咱们的瓷器,可也不会太差。”
沈琬本还想说,这个花纹不是浮雕的,而是用嘴吹个形状后,再用手捏的。但她又怕自己对玻璃的了解暴露的太多,所以只捡了些能说的说。
不过仅是这些,已让容若震惊非常了。
“谁说西方人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也有咱们没有的本事啊。如果他们的东西能源源不断的流进大清,大清的东西又能源源不断流向他们,那么两国之间,还有什么兵戎相见的必要呢。两国的百姓,也会受到极大的实惠吧。”
沈琬怎么也没有想到容若会说出这番话,她忙向四周看了看,只见最近的侍卫也在五十步以外的地方,才松了口气。
“公子心系大清,关怀百姓,本是好事。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海外邦交之类的,也算是比较敏感的话题吧。公子身为宰相之子,又是皇上的近身侍卫,这些话,还是少说的好。”
容若惊骇地看着沈琬,“你怎么知道海外邦交是敏感的话题?”他选了一句直击要害,又能掩饰掉自己心惊的话——与沈琬对朝局的了解相比,他最惊骇的还是自己居然在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子跟前,说出了他最不能说的话。
沈琬这下也狼狈了,心说:怎么一时嘴快就把这个给忘了。大清和俄罗斯恶战不断,最可恶的是俄罗斯还暗中资助准格尔。而整个大清对海外认识,除了南洋和遥远的法国、英国、意大利(这些都是因为南怀仁这些传教士才了解到的),就只有最跟前儿的俄罗斯了。所以这海外邦交,很容易便被理解到俄罗斯的身上去了。谁让南怀仁他们跟老毛子长的那么接近呢。
“公子可听说西方名言?”迅速的稳住心神,沈琬反问道。
“什么名言?”
“一个优秀的政客,不一定是个好商人。但是一个优秀的商人,一定要精通政治。”沈琬见容若的眼睛闪烁不定,便再加一把火道。“公子不用怀疑琬儿的用心。琬儿相信公子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琬儿也希望自己的坦诚,能让公子看清琬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公子方才能对琬儿说出那番忧国忧民的话,可见公子待人之诚。公子既是个诚恳之人,琬儿又怎能回报公子以虚伪呢。”
这番话,说的实在太坦荡了。对于一个整日生活在勾心斗角中的人来说,这样的坦荡,与自杀无二。所有他震撼了,他更生气!
“看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能随便说出这样让人遐想的话呢!你就不怕被人扣上个居心叵测、妄议朝政的大罪么!”这气,其实生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必须让她知道,要是将来到了皇宫还如此说话,她是活不长的。看来他对沈琬赢得康熙的宠爱,已经是百分百的肯定了。
“呵——”沈琬浅浅一笑,容若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她已隐隐猜到了一些。“谢公子为琬儿着想。其实这话……”沈琬停了下来,将烹好的虎丘茶,通过茶漏,倒进了雕刻着玫瑰花的茶壶。雪白的茶汤,让一朵朵绽放的玫瑰花,瞬间变得立体起来,鲜活灵动就像真花儿一样娇美。
“这虎丘茶,是琬儿今年才发现的。茶树统共只有两株,知道它的人,也只有琬儿。所以这虎丘茶,虽是绝唱,但却不妨碍琬儿与公子分享。然而,绝唱就是绝唱。就算能与人分享,也只能与真正懂得欣赏它、珍惜它的人,分享。”
说着,沈琬给烧瓶里添加了白兰在一旁烹好的泉水后,便拿起茶壶,为容若斟茶。当雪白的茶汤,在晶莹剔透玫瑰花里打起小小的漩涡时。容若的心,也被那漩涡,一步步地带了进去。
(第四十六章·完)
~~~~~~~~~~~~~~~~~~~~~~留言分割线~~~~~~~~~~~~~~~~~~~~~~~
今天还处理了一些杂物,才算彻底解放了!
这是一章四千多字的更新,本来是两更,但是某茶左思右想,都觉得把两更合并在一起似乎更流畅,所以就发的晚了些。
谢谢今天收藏《清茶》的三位书友,O(∩_∩)O谢谢
对了,关于《长物志》,大家一百度就知道了,某茶就不在这让凑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