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齐宪被厄运的毒藤缠住手脚之际,同在一山中的另两位访客也遇到麻烦。他们正是当前混乱的制造者,犯下擅闯天微要地、胁迫门下弟子、意图探监劫狱等多项罪责,没半点理由让主人家笑脸相迎。
早在上山前,清辉已经预料到此行艰险,也跟青简、方和商讨了应对之策。无奈人算不如天算,现在身边多了一位计划外的同行者。杜荃的实际年纪应该有几百岁,但至少外表是少女模样,举止与成熟稳重无缘。好在她机敏精灵,手段又多,不仅没成为累赘反而帮了不少忙,清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人潜入虎落峰的石洞后,发现内分三层,整整百间囚室——
最外一层六十间囚室大多空置,每室三丈见方,室外无铁栏木栅,里面的人无枷无锁,静修打坐,无人看守。看过界碑才知此为门下犯禁弟子面壁所在。
再往里面一层有囚室三十间,每室五丈见方,室间栅栏都有手腕粗细,上面青光浮动,有千百道符印镇压,犯人手脚被寒铁镣铐束缚,泥丸宫上钉了金针封住法力。此地镇压之人均曾犯下大恶。有十名天微弟子在此看守。当中一个有着堂堂相貌和倨傲气质的蓝衫少年让清辉有些在意。二人经过时,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双目精芒乍现望了过来,惊得清辉以为遁天绝踪符出了毛病,幸好对方并无进一步的举动。杜荃只知他是长老简一川的弟子,但忘了姓名。
来到最内一层时,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这层囚室仅有十间,四壁严丝合缝,石门上只余递送食物的小口,里面的状况根本看不分明,连界碑上也无一字描述。望向过道尽头,有一石台,高三尺,上面盘膝坐一老者,白发灰袍,双睑下垂,脸上皱纹纵横,神情木讷,颇具威严。
杜荃首次现出郑重之色,伸出右手食指点在清辉掌心。清辉觉得掌心像被暖玉划过,却更柔软,扭头望时正迎着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孔,忙凝神辨别指尖滑过的轨迹。
“此老宾远生,千年修为深不可测,据说管书廷也未必能胜他。”
清辉所修的《明境》心法最重感应,知道不假。在前一层时,他就清楚地感到莫大压力传来。杜荃不敢运功传音而用手书,以免灵气波动泄漏踪迹,确是有心。不管怎么说,有此人坐镇,一举一动都要万分谨慎,稍有大意就会万劫不复。
洞壁上长明灯“啪”地暴个灯花,宾远生长叹一声,右手屈指一弹,一点银芒飞出,直奔洞外。清辉二人不明所以,见不是冲自己来的,乐得躲在一旁静候变数。果然又过盏茶光景,一道白虹疾射而至。宾远生抬手接过,乃是一玉制小剑,精雕细琢,宝光冲盈。
“天数使然,如之奈何!”
叹罢起身举步,一步十丈,再一步已出洞而去,踪迹不见。
良久杜荃掩口笑道:“可不就是天数吗?臭石头说过他这位师叔祖经常几十年待在这里一步不出,眼下偏巧有事不在,此即天意。”
清辉点头,身形一晃来到一处石门前,运起“通识境”心诀,黑曜石般的眸子中三瞳归聚,破去种种迷踪幻相,囚室内纵然阴暗也能看得分明。可惜空无一人。再到旁边囚室,同样无人关押。直到第八间才有一虬髯乱发的怪客被锁住琵琶骨吊在半空,神态自若,全无半分沮丧。第九间坐一中年文士模样的麻衣修士,面如冠玉,修目长髯,却少了一臂。清辉只瞧一眼,就知他功力深湛有若长河浩海,身上也没见束缚,不明白他为何不破门而出,想必是石门上的禁制更加厉害。
连看九间囚室,清辉已经汗湿鬓角,手抖得不成样子。一方面是担忧室中之人不是所寻,另外也是通识境心法施用不易,真元难继。要说这半年来机缘巧合,修为可谓一日千里,但修道之路终不是靠取巧能成就的。无论是服下冰麒化成的灵丹,还是破太焕通渊阵时得到的庞大灵力,尚不能完全化为己用的。在昆舆山,薛蓉和华彩衣传授了不少上乘功法,冥刀所藏《幽冥八景玉箓》更是精妙不凡,但远水不解近渴。
清辉正要强行运功看那最后一间囚室,一只手掌搭在肩上。杜荃扮了男装,不施脂粉,但离得近了仍有极淡的幽香传来。
“你如此尽心竭力,那人当感宽慰。”
一股清宁醇正的灵力传来,清辉顿觉轻松不少,勉强冲杜荃笑了笑,走向石门。才看了一眼便神色大变,踉跄后退数步。
“怎样?”杜荃忙问。
“四壁涂满血迹,却无一人。”
“你何必往坏处想呢?那血未必是你要救之人的。或许他关在别处?”
杜荃不得不这般开解,心中也是疑惑。其他囚室如果无人,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这间囚室内血迹不除,恐非吉兆。即便那人还活着关在别处,又到哪里去寻呢?
“走吧。”清辉语声飘忽,仿佛来自天外,双目失了神采。“姑娘已助我甚多,救人之事并非份内,在下日后自会与正道清算。宾老头不知几时能回,此地不宜久留,你我当速退。”
杜荃初时助他只是随性胡闹,现在却渐渐上了心,又见清辉极度失望下还能理智进退,心中暗赞。
“盛会还有几日才开,未必没有转机。我看你人还不赖,拼命要救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道门那些老头儿平素道貌岸然,信口雌黄,心思最多。盛青山一役他们损兵折将,所获寥寥,弄的颜面尽失。偏偏出世的宝物还不能私分,怎肯甘心?今番搞甚诛魔的噱头还不是为了挽回颓势,也给势头正劲的天微派找点麻烦。本姑娘早就看不顺眼。只不明白管掌门一向远见不俗,为何要趟这浑水?”
道门四宗面和心不和,但一向对其他修道门派联手压制。虹映坊一干女子固无太多争胜之心,也受过不少闲气。杜荃自然对他们殊无好感。盛青山之战时,她随在魏磐身边,从头到尾看得清楚。当日正邪两道高手损失不少,更有数十位变得疯疯颠颠,敌友不分,逢人便打,光制伏他们就花了不少工夫。最后清点从古洞中得到的宝物,共十五件,其余被邪道掠走。五派商议之下,暂由道门保管,但必须在三月后鉴宝大会分配。至于诛魔的提议是几天后补定的,据说是灵合子与火德真君安道中的提议,美其名曰向蛇鼠一窝的邪道宵小扬威。
清辉听出杜荃宽慰之意,勉强扯动一下嘴角。正道五派是斗得你死我活,还是同仇敌忾,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望早日救走幼弟卿琅,远离是非之地。
二人便按原路折回,才走几步,清辉就觉得这过道从刚才起便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恐怕是宾老头搞的鬼。道法中有一门幻术唤作八景,亦幻亦真,最是高明。不过眼前只是八景中的小术。你且退后。”杜荃经少年提醒,很快就有发现玄机。宾远生既在离洞时摆下把戏,八成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虽被急召而去,想必不久便归。时间紧迫,再也顾不得藏匿形迹。
三十六根神机签脱手飞出,瞬间长了三尺,沿走道蜿蜒排开。杜荃口中低斥道:“洞别万相,虚幻成空!”眼前所见景物像碎片般纷纷剥落,又一条石径露了出来,才是二人进来时走过的。
这下虽无响声,但灵气波动,保不准惊动了谁。二人不敢停留,身形化为虚影一路狂奔,都尽了全力。
才到外面一层,清辉心中一沉。果然那蓝衫少年功力高人一等,持剑而立堵在洞口,颇有凛凛神威。他看不见二人形迹,只好采取守势,一层清亮若水的云光罩定全身。其余几个天微弟子功力差些,一无所知,但素服蓝衫少年的能为,也全神戒备,将功力提到顶点。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杀出去。清辉自得了冥刀和内藏刀谱,还不曾出手对敌,眼下正好试刀。
心念才动,眉心紫气升腾,一点柳叶大小的奇芒飞出,迎风化为一尺六寸长的乌黑短刀。清辉握刀在手,信心大增,也不回头,便对杜荃道:“姑娘随我救人而来,必要护你周全。稍后杀出一路,只管冲就是。”
话音不落,冥刀出鞘。紫芒暴涨,刀气纵横,无边的肃穆冷漠笼罩四方,直若神明俯视,天地临威。各间囚室栅栏上的镇压符文青光消退,咔吧咔吧响作一片。清辉只觉身上一冷,低头看时,遁天符已不堪刀气侵袭,化为飞烟,身形自然显露出来。
不等几个天微弟子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清辉左手二指点在刀背上,右腕一震,一道半月形的刀光如拦腰玉带横扫过去。还未及身就有隐隐死气密布半空。
蓝衫少年毕竟不凡,长剑一挽,一蓬细若牛毛的碧芒撞上刀光,顿时响成一片,像是春雨落在顶棚似的。
“翠雨诀!简师伯这弟子已练到第五重,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却声名不显,只躲在这里守洞。天微派到底不凡,门中藏龙卧虎。我虹映坊虽与之齐名,女子修行终究不及男子刻苦,又不善争斗,遇上事情能扛得住吗?倒是这少年与我同来,身份不明,竟有如此修为,那把刀亦是煞气深重,不知从哪里得来。”
不提杜荃的胡思乱想。清辉与蓝衫少年只一交手就知对手功力深厚,胜出自己不止一筹,但自己手中冥刀强横无匹,才将他逼退三步。当下故技重施,顿时刀光如潮,劈头盖脸席卷过去。其他几个天微弟子要逞强上前,手中长剑却不争气,一扫即折。幸好他们功力不足,还未修练御剑之术,心神不与宝剑相连,没受重创。
蓝衫少年独力相抗,渐渐有些吃力。毕竟翠雨诀不是粗浅的小法术,乃天微绝学,人称“天微翠雨妙,挽花摧黛峰”,固然妙用无穷,消耗也大。天微派素精炼器之道,他身为长老简一川的亲传弟子,所得宝剑已是上品,但终究不及“冥刀”霸道强横。接到第十六刀,嘴角已有血迹。第二十刀,耳鼻血流不止。虽是强弩之末,他性子倔强,长剑都持握不稳,却仍傲然不退。
清辉仗冥刀克敌,并未费多大力气,心中暗赞冥刀不凡,自己未免胜之不武。不过眼下不是同门较技,也顾不了许多。他和这少年无仇,又佩服他硬朗,不愿伤他性命,收刀劝道:“若你知进退,便让出路来,可保性命。”
蓝衫少年一笑道:“我既学艺不精,便该死于敌手,何必多言!”便不再说。
清辉也不答话,蹲下身子捡起核桃大小的一块石头丢了过去。众人不解。天微弟子见那石块上没加半点功力,料想不能伤人,更不在意。却不想石块打在那少年身上,他应声而倒,不知生死。
清辉猛然断喝一声,有若九天惊雷。几个天微弟子心胆俱裂,扶起蓝衫少年退在一旁,让出路来。
二人又出一层。杜荃忍不住问道:“你那石块有何古怪?”
“石块就是普通石块而已。是我趁他身心俱疲之际,用了离魂引令他昏睡。”
清辉呼吸稍显凌乱。刚才虽然胜得漂亮,却有些不智。使用冥刀杀敌消耗不多,但离魂引则要全神贯注方可施展,负担不轻。他四下看时不见杜荃身影,知她身上的遁天符没被冥刀刀气毁掉,心道:前面再遇强敌,若她肯悄悄相助,倒能出其不意。
来到最外一层,面壁众人已有警觉,但无人出来阻拦。原来天微派门规森严,面壁期间若出得门来,就再不算门中弟子。
二人不敢停留,一前一后,一明一暗,片刻到了悬着“极天八景符”的宽阔洞腹中。正要前行,才注意到玉符云光之下站一老者,白发灰袍,皱纹满面,双目似开似闭,不是宾远生又是何人。
老者身量不高,在如此宽阔的洞腹中更不起眼,但整个洞中仿佛已被这干瘦老头握在手中,避无可避。清辉才要抬手抽刀,突觉身上一寒,手臂软麻,哪里还用得上力气。
两人修为差距千余载,说是天壤之别毫不为过,由不得不认。
清辉既惊且怒,双眸中灼烈的愤恨反而渐渐消失,代之以苍穹浩海般的深邃和平静。“啪”“啪”几声轻响,像是气泡破裂,臂弯、双肩、肋下、双膝上喷出数道血箭,身上顿觉一轻。那禁制果真被热血所破。他顺势抽刀卷住撒出的鲜血。冥刀饮得热血似也兴奋起来,清鸣一声宛若龙吟,苍郁肃穆的刀气更胜之前。悬在洞顶的极天八景符像是受了感应,亿万霞光喷薄而下,万朵金莲盈盈飘落,煞是好看。
等闲招数定是无用。清辉挥指如轮弹在刀背上,百道细如蚕丝的寒光在空中扭成各样诡异形状,交织一处细密似网,纷纷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斩向灰衣老者。尖锐的破空声仿佛怪枭啼鸣,乱人心神。
宾远生初见他能当机立断挣脱禁制,也有几分惊讶。冥刀的气势更让他眉头一皱。但要说能扭转胜负,就是笑谈。他在意的是刚才洞中依稀还有麻烦人物,还没来得及分辨又消失无踪。他一边分神查探,一边或点或弹随手化解来袭的刀光。洞内禁制重重,又是仙山福地,还有极天八景符干扰,一时哪里查得清。
斗了半盏茶的工夫,宾远生见对方再无新招,除了那把刀强得古怪,修为却不足火候,又看不出来历,无意再耗下去。拂袖荡开刀光,手中捏一剑诀,就有一朵白莲升起,竟是无上剑气凝成。白莲徐徐飘来,半途已有磨盘大小,冷气森森。
清辉经薛蓉指点后见识今非昔比,知道此老修为几近化境,被剑气锁住退无可退,索性沉心静气,擎刀如岳,立劈而下,乃是刀诀中的“断”字诀。一道紫电长虹挟雷霆气势重重斩在白莲上,三片莲瓣掉落尘埃消逝无踪。白莲滞了一滞不再前行,花瓣合笼托住紫虹,哪还斩得下去。
清辉大惊,不顾真元将竭,举刀还要再斩,可冥刀像被万钧巨石压住,根本动不得分毫。
宾远生举手一抓,无可抵挡的力道隔空传来,硬要夺刀。清辉自知难与抗衡,忙从纳川宝囊中取法宝破敌,正巧摸到一支木钗,灵机一动便取在手中默念口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