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败者带着庞大的身形和笑声离场。这种场面虽然与仙子踏波翩然而去的景观趣味迥异,但亦足以彰显齐姜公主豪爽的气度和开阔的胸襟,令人感慨。
“原来是个女人啊!”发出类似感叹的旁观者暴露出自己小视女子的狭窄眼界。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对待外在和内在修饰方面,齐姜公主本人似乎缺乏身为女子的自觉。纤丽、妩媚和婀娜一类的形容,更是与她完全不沾边。旁观者常常会不自觉地忽略其巾帼身份。万一众人进一步得知她出身皇家,并曾拥有正式的公主封号,恐怕会发出更大的惊叹声吧。
相较于落败者的从容,胜利者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离去时脚步匆匆,神色凝重,难免让人生疑。
“玉鼎教掌教真人既然亲自登台,道门四宗宗主八成也会插进一脚,再算上管书廷、月华仙子、安道中,正道魁首纷纷出马,别人就不必对八人属意的仙宝存有奢望了。”清辉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
规则中没提不许五派掌门入场比试。对于其他仙宝的归属,清辉不大在意。他只盼这些宗师级的高手眼界高远,既然好不容易劳动一回千金之躯,还是打那些上品仙器的主意更合乎身份。至于不入流的丹药,就留给后生晚辈好了。
与台下等候的同伴会合后,以正道公敌自居的八人直奔西北角的石台。那里正在进行白龙玉匣组的斗法。玉鼎教紫度真人就在场内。
“白龙玉匣属于二品上等仙器,本为仙界华武帝君一脉的玉衡星君所有。这个老道士眼光不错。真希望修为也够高明,否则白龙玉匣只能当作摆设,或者装些银票首饰了。”列作出辛辣的评价。
从云台伏煞阵中脱身后,这位喜欢自居前辈的小仙人就随着少年“房东”游历凡尘俗世,见惯了人间万象,尤其对服饰、器皿、吃食、房舍和银票印象深刻。说不定列是有史以来最喜欢银票的仙人。
清辉打量着台上的紫度真人,心中不由称赞。这位玉鼎教掌教看上去极符合人们理想中的修道宗师形象:面如美玉,星目长髯,头戴七宝玉冠,手执拂尘,宽大的袍袖迎风而动,端的是仙风道骨,神仙一般的人物。紫度真人站立场中,并无凌人气势,只让人感到如沐和风,尽是冲淡悠然的意趣。
参与争夺白龙玉匣的修士共三百七十七人,分成三十组。与紫度真人同处一组的还有十人,也都是一方俊杰,本来豪气万丈,想要大展拳脚,就算不能夺得仙宝,也可凭借出色发挥扬名天下,但此刻却进退两难。紫度真人在分组榜单上用了编号,同组之人事前均不知情,到了台上才知晓,面对高高在上的一代宗师,心中难免生出彻底的无力感。
在短暂的尴尬后,一个清秀后生趋步跪倒在紫度真人身前,颤声道:“晚辈韩准,本师向布曾在真人门下学艺。今日能目睹祖师真颜已是大幸,却万万不敢妄言比试。”说完叩首再三,就要离去。
“且慢。”紫度真人温言道,“向布在五年前回山时提起你这位得意弟子,赞你天分很高,又肯用功。今日你无需顾虑,此时此地,贫道与你只是平起平坐的的道友。贫道也想看看你的进境。”
韩准虽然顺良守礼,却非迂腐之人,心思更是聪敏,听出这位素未谋面的祖师言下竟有指点之意,心中欢喜,忙以平辈论道的礼仪再次见过礼,这次却是不卑不亢。紫度真人回了一礼,面露嘉许之色。
随后的斗法便成了师徒拆招。韩准尽展生平所学,尤其是那雷诀、火诀和御剑术造诣颇深。紫度真人从容化解,脸上笑意又多几分,不时出言点拨,半炷香的光景才罢手。临末,二人又交谈一会儿。韩准得了一片玉简,拜别而去。
余者大多是识相之人,自觉修为与韩准在伯仲之间,取胜是根本不用指望的,又与玉鼎教无甚渊源,没来由结下这么大的梁子,就都过来执了晚辈礼仪,然后便要告退。紫度真人准许他们每人询问一个修道时的难题。众人大喜过望,把困扰多年的疑难拿出来请教。能得紫度真人这样的前辈修士指一条明路,实是不可多得的际遇,日后修炼必将少走许多弯路,总算不虚此行。
这些人走后,空旷的高台上只剩两人与紫度真人对峙,看来是不打算知难而退了。紫度真人尚未作出表示,台下已经鼓噪起来。有骂二人不识好歹的,也有叫好的,更多人则是存心看热闹,最见不得古井死水似的无趣场面,不管是有人搅浑水,还是往里面投石头,只要这戏不平不淡,不损及自身,他们都乐意拍手欢迎。
“那两位是谁啊?”有人在心里念叨,有人说了出来。
八位正道公敌里,墨石翁见识最广博,却回答不了青简提出的疑问。台上两个麻衣芒鞋的中年汉子,走在街头巷尾绝不会惹人多看两眼。
“一伙儿的。”墨石翁答得敷衍潦草。青简哼了一声,转过头自去跟清辉交谈。墨石翁见他不再追问,反倒有些怅然若失。
杜荃浅笑道:“青简兄问时,居士不答。等人家不问了,居士却难捱。这不是自寻麻烦嘛。”方和冷道:“世上本无全知全能之人,却也怪不得墨老先生。”
“嘿嘿,虽然叫不出二人的名号,但他们的来历却被我老人家猜得八九不离十。现在修道界还记得当初那些破烂事的人寥寥无几,偏巧我老人家正是其中之一。”
请将不如激将。墨石翁心里头明镜似的,青简、方和、杜荃也都是玲珑心肝,四人仍然合演上这么一出明来暗往的把戏,原因很简单——墨石翁觉得这种玩法舒坦,而且玩了好些天还没腻。闲淡扯完,就该进入正题了。
“以我老人家看,那两人出自一个与玉鼎教有宿仇的门派。说起玉鼎教,相传是上古部族指庚氏……”
墨石翁才讲了半截话,就听台上一人朗声道:“我们本来自信能在真人手下撑过一招半式,日后好向人夸口。但刚刚反复思量,改了狂妄念头。这就告退。冒犯之处,真人莫要见怪。”
围观人丛中顿时一片哄笑。那两个中年男子不为所动,上前齐齐躬身施礼。墨石翁干笑道:“智者千虑,必有……”青简的嘴角忽然向上微微牵动,幽然道:“那两人有古怪。墨翁这次怕是料得不差。”
这边乌鸦嘴刚说完,台上便出了变故。一股黑气冲天而起,与邪法祭炼的煞气不同,这股黑气里没有血腥和怨毒,却带了凝重的阴晦和肃杀气息。台下个别修为浅薄的修士忍不住当场呕吐。细心人早发现紫度真人脚边多了一条银灰色的水带。那水带只有巴掌宽,无物驱使却在缓缓流淌,周而复始,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银蛇,把紫度真人围在当中。先前前唯唯诺诺的两个汉子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状若癫狂。
“师父料事如神,那两人果然有诈。”费九的马屁准头太差,换来老神棍的冷哼。
朱六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使得似乎不是中原道术,倒有点像南疆一带巫术。”
墨石翁脸色稍霁,口中却道:“什么南疆巫术?胡说八道!”见朱六面红耳赤,又道:“能有此见解也算不错了。”朱六闻言喜上眉梢,偷偷冲费九眨了眨眼。
费九咬牙切齿,暗自后悔让这胖子卖弄见识,在师父面前抢了风头,忙道:“依师父高见,他们用的是哪个门派的道术,怎会如此凶猛?那滩水大有古怪。”
“那水叫阴泉,又名黄泉。那条环流水带就是碧落黄泉阵。不过以他们那点本事,也只够作个样子。若是设下完整的碧落黄泉阵,九州山河都要动摇。”
杜荃奇道:“这么说来,掌握碧落黄泉阵的人不是天下无敌了?”
墨石翁摇头道:“这等先天绝杀阵本是造化之功,岂是人力可为?一来阴泉之水难得,二来行此有违天和之事,必遭天地所嫉,降下灾劫。那两人敢用阴泉之水设阵,便泄露了师门来历。他们也太小觑当今玉鼎教的掌教!区区一张碧落黄泉阵的虎皮还唬不住他。不过,紫度道人向来不喜派中丑事外露,多半又要遮遮掩掩。”
台上,紫度真人一挥手中拂尘,方圆十数丈内云雾密布,隐去三人身形。台下观众大感失望,但好奇心不减,没有一个离开。有人运用法术,试图窥探内里端倪,结果一无所获。
在一群后生晚辈的追问下,墨石翁向众人讲解玉鼎教的一段辛秘。
远在上古时代的九州,人们以部族的方式群居。不同部族间相隔少则数百里,多则千里万里,来往不多。所以一个部族就相当于如今的一个王国。部族内男女不分老幼,多数都要耕作狩猎,养活自己。只有极少数人例外,他们负责部族的祭典、记事、历法以及巫术。他们被称为祭师或巫师。
古人信奉天地伟力,认为星辰和山川的力量可以通过某种仪式被人类借用,人类也可以通过感悟造化玄妙发掘自身潜力,成就非凡之能为,于是出现了大量的咒语、图腾和法器。如今修道界的不少秘术都与上古部族的巫术颇有渊源,甚至一些门派就是由上古部族演变而来,——比如玉鼎教。
玉鼎教是修道界最古老的门派之一。其前身便是上古时代最大的部族——指庚氏。早年,指庚氏的大祭师是女子,部族最大的权力也由女子执掌,男人被看成劳役和繁衍的工具,地位低下。数十万年前某个深夜,天南一颗八角金星坠落,指庚氏部落一户人家诞下一个女婴。三十年后,这个女婴成为指庚氏部落最伟大的祭师——空束巫女。那时,祭师活过五百岁的已是罕见,而空束巫女年过千岁仍貌若少女,美艳无方,法力也越来越高深。部落里传出流言,说空束巫女是妖魔转世。开始人们也不信,对大祭师依旧虔诚。
又过了三千年,空束巫女还是容颜不老,神清气朗。尽管她待人亲切,处事公正,部族内的人们却开始恐慌,谣言四起。有人策动了叛乱。起初的几次,空束巫女好言抚慰,加上她法力深不可测,积威日久,叛乱都被轻易化解。但是质疑声越来越大,叛乱也越来越频繁,终于激怒了空束巫女。据说当她决心大开杀戒时,天地变色,电闪雷鸣,从天而降的巨石将数千名叛乱者砸成烂泥,永埋地底。自此无人敢再造次。
空束巫女性情大变,再没人见过她的笑容,除了祭典时现身,平日都孤身隐居在石宫中,精研巫术。当空束巫女执掌大祭师位五千年时,她带了一只青玉大鼎走上祭台,命令部族长老会每月初一用此鼎烹死一对青年男女,然后送上石宫供她祭炼巫术。反对的声音在她连杀三十七人后沉默了。此后的数万年是指庚氏部落最黑暗的时期。而那只青玉大鼎因沾染血渍和怨毒变成赤红色。
直到一个叫山右的男孩出生,历史的车轮才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转动。山右的聪慧和不凡在玉鼎教最古老的典籍中有种种匪夷所思的记述。但是对于他如何学得一身高强的本领,却无只言片语的说明。山右十八岁的那年,他说服长老会,自己跳入装满滚油的玉鼎中,连同一个已死去的少女被人抬到空束巫女居住的石宫中。
十天后,当人们以为山右已经死去,灾难般的日子还要继续时,山右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手中拿着一柄短剑,剑尖上挑着空束巫女的头巾。指庚氏部族上下欢腾,山右在微弱的反对声中即位大祭师。指庚氏部落不再是女人的天下。短暂的喜悦后,新的血腥时代拉开序幕。这次并不是因为山右大祭师的残酷。指庚氏部族众多男子的反抗意识觉醒,开始清算女人掌权时的旧账。山右竭尽全力劝阻,但无法改变大势。从此指庚氏部族的所有女子沦为卑贱的奴仆。
以山右大祭师的高深修为,他本来可以活得更长。但他把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耗费在重新祭炼那只已经染成赤红色的玉鼎上。山右在一百五十岁时死去,死时皮肉枯萎,筋骨寸断。那只玉鼎放在他的尸身旁边,缩成一尺见方,通体碧绿晶莹,散发着祥和温润的霞光。山右大祭师唯一的弟子即位成为新任大祭师,并当众宣告前代临终的警告:当年空束巫女重伤逃走,虽性命不长,但还有百年可活,仍能传授弟子。经他推算,前些年动乱中,部族中逃走的女子已经寻到空束巫女的踪迹。
众人无不惊惧。新任大祭师又安慰道,前代留下玉鼎,可以克制空束巫女的巫术。但部族内倘若纷争不断,玉鼎沾染戾气,就会失去效用。众人深服山右大祭师的能为和德望,从此相安无事。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上古部族之民变成了世间百姓,部族的祭师们有的栖身俗世,有的隐居深山。指庚氏一族的祭师创立了玉鼎教,镇教之宝就是那只玉鼎,还有山右祭师斩杀空束巫女的短剑“灭空”。
大约在万余年前,那时的所谓修道门派尚不成气候,大多是师父带徒弟,聊聊数人就是一个门派了。玉鼎教当时只有五人,也不经常抛头露面,知道这个门派的人少之又少。后来魔门势盛,各门派为了能有自保之力,开始广收门徒。两千年前,一代宗师萧垂云得了法宝镇星,除了魔门四煞,他所在的云门成为天下修道之宗。之后云门一夜覆灭,道门取而代之,风头一时无两。一千年前丹霞山道门大会,四宗争斗,随后又有宗内纷争,实力减损。于是四大门派崛起,与道门并称正道五派。其中之一正是玉鼎教。
玉鼎教名声在外,对于其过往却只有掌教真人、大弟子和三位长老知道。来自空束巫女一脉的复仇怒焰看似遥远,但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玉鼎教的历代掌教从不敢松懈,每每严词叮嘱继任者不忘宿仇的严苛报复。
墨石翁难得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叹了口气:“从十年前开始,玉鼎教接连有得意弟子外出时莫名其妙地死去。死者额前印着三道扭曲的红纹,与上古文字中的‘空’字形似。紫度道人心知肚明,所以近年来很少见到玉鼎教弟子出山走动。”
青简坏笑道:“老神棍,我有个不解之处。”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你个小猴崽子,”墨石翁啐道:“那两人腰带上挂着龙须草线编的袋子。这草袋子是不值钱,也没什么特别功用,却是当年空束巫女喜欢的配饰。”
青简摇头道:“这太牵强了。讲不通。”
“还有,她们的耳垂上有穿了洞,是女娃儿。”
这里距台上几十丈远,亏他看得真切。青简词穷。
墨石翁又道:“她二人在台上一直不曾松懈,本身修为又不到无痕的境界,按说身边灵气受到激扰,应有震荡才对。可事实上却静如止水。即使她们作法时也毫无波动。只有上古巫术讲究天人合一,才有这般异状,与中原各派的道术均不相同,倒是与南疆残存的巫术有几分相似。”
“好像有点道理。”
“后来她们跟紫度道人撕破脸皮,用了阴泉之水和碧落黄泉阵,就一清二楚了。紫度道人起初没有留意,失了先机。但那两个女娃要么是太过自负,要么是被师门教导得昏了头,冒冒失失地出手,定要吃亏。众目睽睽之下,紫度道人爱惜面皮,倒不会杀她们,小小教训总免不了的。”
杜荃插言道:“居士不觉得这场玉鼎教掌教偶遇旧仇家的戏来得有些蹊跷吗?”
“唔……也许吧。”
“老神棍,我还有个不解之处。”青简顺手递过一只纸包的蹄膀。
墨石翁接过来啃了一口,含混地说道:“紫度没作道士以前,也是我老人家的酒友,一顿能吃五个蹄膀。之前提过的‘九子鬼母’的一群仰慕者里,就有他老小子一份。后来他作了掌教,我老人家……总之后面的事你们自去猜,我答应过他不说。”
墨石翁轻描淡写地扔出一记惊雷,在七人心里产生强烈震动。正道五派之一的掌教真人,竟然与老神棍是多年密友,还和魔门护法扯上了关系……明明听起来很荒唐,又无凭无据,但众人却不约而同地深信不疑,实在是荒唐之上的又一桩荒唐。
耳边一声钟鸣。台上云雾散开,紫度真人衣不染尘,安然而立。两个挑衅者跌下石台,虽然看不出伤处,但肯定是受了教训的。
一时无事,正道公敌八君子回到帐篷休息。清辉隐约听见拜兄对墨石翁嘀咕:“……之死,你还未全放下……不经心,刚才便两次说溜了嘴……”
天边露出一线青白,徐徐扩大,好像有些沉没了太久的东西要从暗处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