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至花厅,逸宁略顿了顿,一旁的侍女奉上茶便退了出去,身后的沈肃回身将门关了,满脸戒备的站在门边。
夜遥直觉得有些古怪,跟着逸宁进了一扇门,这才看出这花厅竟是与书房相连,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出趟宫可真麻烦!”
夜遥吓了一跳,回头正看见沈逸忻摘了头上的纱帽拿在手上把玩,她不禁挑了挑眉:是够麻烦的,还得跟在太监身后扮作侍卫。没扮成是太监?想象着堂堂凌帝沈逸忻扮成太监跟在后头唯唯诺诺的样子,夜遥忍不住偷笑。这些人也真是够麻烦的,说是来喝茶,却弄得跟特务接头似的。
沈逸忻当然不知道夜遥这边弯弯绕绕的肠子,径自走到书桌前坐下,放下手中的帽子,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管,滴溜溜的在手上转动着:“墨玉匙去哪儿了?”
夜遥未做贼心已虚,低头掩饰着找了张椅子坐下,却是坐立难安:虽然她也很关心墨玉匙的下落,但是她还是更习惯偷偷打听比较好。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让她在一旁听着,她未免有些受宠若惊。
逸宁也在她身旁坐下,缓缓道:“昨日我见着了两个刺客,皆是高手。若是二人合力对付我,我必然不敌。可他们见了我竟都只是逃窜,我与其中一人打斗时,另一人却毫不相帮直接离去。而那剩下的一人先前显然受过重伤。由此可见,昨日那两人并非同伴,而是分属于两种势力。”
夜遥在旁听的忍不住点头:分析的有理!和师兄说的完全一致。
“可是,你也不知道墨玉匙去哪里了。”陈述的语句,沈逸忻脸上不见任何波澜。
“是。”逸宁微微皱眉,“与我交手的那人武功杂而不乱,我实在无法判断他究竟来自何处。而最后,也竟然让他逃了。”
“从你手中逃了?”听到这里,沈逸忻倒是颇为震动。
夜遥也震动:凌远卿的武功很高强么?平时倒是没看他显露分毫。只是……她忽然想起了昨天看到的他满身的伤痕:即使是神仙,那些为外人称道的风光,也必是先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才得来的吧。
逸宁略一颔首,沈逸忻终于停止转笔,双手一摊往后靠去:“苏家的案子你打算怎么查?”
逸宁目光向夜遥这边动了动,正待开口,忽然传来沈肃的敲门声:“王爷,舒玄舒大人过府。”
舒玄?他来做什么?而且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过府?夜遥领悟过来,目光不怀好意的朝沈逸忻身上转了一圈,可怜的皇帝啊,都扮成侍卫了还被人盯成这样。
沈逸忻没注意到夜遥幸灾乐祸的神情,听到传话指间动作猛然一顿,迅速和逸宁交换了视线,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逸宁朝他略一点头,对外头应了一声:“嗯。”又低声对夜遥吩咐道:“你先在这里等着,不要出去。”说罢,便起身出门。
一时间,书房里仅剩夜遥与沈逸忻两人。
如果现在在夜遥面前的是辛亦,她早就堆起话题聊开来了。可是现在她已经清楚的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普通人,虽然只是十七岁的年纪,可他是,凌帝。
作为一个接受了二十多年无等级身份观念教育的人,夜遥骨子里还是无法意识到阶级身份在这里是多么的重要。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少年天子,看见他用地位对宫人任意生杀予夺,她心里随之产生的,不是对皇权的畏惧,不敢说是不屑,但至少是自然而然的敬而远之。
沈逸忻没有说话,夜遥也不开口,书房中顿时沉默。
屋外的榕树在窗格上投下高高的树影,树上的鸣蝉不断的鼓噪着,夜遥无聊的数着:“知了,知了,知了……”头随着一下一下的点着,有些昏昏欲睡。
“以前我从未来过靖北王府。”沈逸忻忽然开口,打破沉默,“第一次来时,为了避人耳目,便翻墙而入。”
夜遥被突然而来的声音惊醒,迷蒙着眼睛看着他,他轻笑了一下,继续说到:“第一次来,便遇到了你。”
是么?夜遥摇了摇头,赶走昏沉,一张口,却又打了个哈欠:“哦,好巧。”
沈逸忻没有介意她的态度,叹口气道:“是巧。多年未见的墨玉匙恰巧忽然有了下落,逸宁外出寻找恰巧被萧楚所伤,仓惶进入药山恰巧没有追兵,受伤中毒恰巧被你救治……的确是很巧!”
窗外的蝉声鼓噪渐响,吵的人心烦意乱。似乎是一阵风吹过,树影在窗格上轻轻摇曳。明灭的光线映着沈逸忻的脸,神情有些莫测。
一听这话,夜遥内心怒意顿起,也不管什么身份问题,冲口就问:“你什么意思?”
沈逸忻摊摊手,对她的怒气视而不见,继续说到:“还有你恰巧的进京,恰巧与我相遇,恰巧有逸宁赠与的玉佩,恰巧吸引了我的注意,恰巧翻墙而入,恰巧与逸宁重逢,恰巧你师傅是沈思笃,恰巧逸宁向你求婚……”他淡淡的抬眸,看着她的眼睛锋芒毕露,“你说,这些是不是就叫做缘分呢?”
夜遥脾气顿消,怔怔的看着他,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缘分?短短不过数月,原来她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了么?就连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一系列的事情就是巧合,她还能叫谁相信?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呢?贪财?贪权?图谋不轨?到现在为止,你与逸宁相识也不过数月,却这么轻易的答应了他的求婚,难不成是贪色?”他莫名的笑了一下,毫不避讳的继续道,“可你到现在还没跟逸宁同过房吧?”
“喂喂!这关你什么事!”夜遥又羞又恼,一下子打断他,脸涨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你监视我!”
沈逸忻没有搭理她,继续质疑:“来历不明,身份不明,意图不明,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逸宁要娶你,那是他的事,但你若是敌国的奸细,我不能不管!你是什么人?普通到扔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却将身世隐藏的滴水不漏。我甚至动用了锦卫,可在你身上,依旧看不见过去,解不了将来。我凭什么相信你?可偏偏是为了你,逸宁甚至做出了连三年前……都没有过的反抗,他只说相信你!”
夜遥张口结舌,是么?她的过去被人掩埋的滴水不漏,可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为了一个来历身份意图统统不明的人。这么多巧合一下子堆积在自己身上,的确是任谁也无法相信她了。可是逸宁说,他相信她?
相信她么?事实情况却是她的确是另有所图啊!逸宁为什么要相信她?他凭什么可以相信她?
沈逸忻却似乎没有任何想要责问他的意思,语气平淡,似是在和她讨论问题:“他相信你?好吧,相信就相信吧。我可以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阻止你们成婚,偏偏舒玄忽然横插一脚,偏偏逸宁告诉了我我怎么也查不到的,你的身份。”
自己的身份?夜遥睁大双眼,想了想,又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至于么?她的身份不就算是苏家遗孤么,怎么人尽皆知?
又叹了一口气,她终于开口:“所以呢?你最终的判断是什么?”
“判断?”沈逸忻笑笑,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纨绔公子辛亦,“正常判断是你作为苏家后人,含冤莫白,意图通过逸宁接近皇权,为家族讨回公道。”
“嗯。”夜遥一听有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不就用这个理由吧。
沈逸忻却继续开口:“可我却不信。”
“?”夜遥怔了怔,不敢开口解释什么,只好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看着他。
沈逸忻却不再多说,长身而起,走近窗台,隔着半帘稀疏的日光望向窗外。好一会儿,他忽然回头,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叫夜遥?真名?”
夜遥点点头:“算是了。从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这是师傅给我取得名字。也就是我再生为人的开始。”
名字不名字的倒不是重点,只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跟已经灭门的苏家扯上什么关系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刻意的强调,说“夜遥”就是自己的重新开始,是心里话,同时也是在告诉沈逸忻,前尘往事,她忘了便是忘了,从此与她无关。
果然沈逸忻略一点头,又继续问道:“为什么叫夜遥?”
夜遥想死了。沈逸忻思维异于常人,他的语气平淡,好像只是想闲聊。于是她只好像跟朋友聊天般对待他:“夜遥好听吧,也许……师傅取得名字,我怎么会知道?”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顿了顿,夜遥忽然开口又补充道:“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夜遥,我的名字就在其中。我想师傅给我取这名字的用意,大抵就在其中了。你想必也知道我师傅的事情,就该明白,我师傅救我养我教我育我,是为了我娘亲。当年他为了我娘亲离开朝堂,选择隐居,我想他断然不会想我又重新回到这里。你看,我做为徒弟的,怎么可能会逆他的意呢?况且,我一个女子,来到了这里,你说我能做什么?回来嫁给逸宁,只是因为师傅的期望,或许夹杂着我的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心理,不足为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