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冷。
在房间里闷得慌,于是趴到图书馆去。
回来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走在回程的路上,忽然看到,那边池塘对面的小山丘上,一片热辣辣的殷红。
不会吧,这天气还有映山红开?这南方的秋天果然是“小阳春”……
……不对。
这个距离,看到这么大个骨朵,那不是映山红了,得是霸王花了。
不是花的花……在这朴实的校园里,能招摇出这么泼辣的一片大红的——估计,就只有……
果然。
又是罗素。
我一步一滑地穿过池塘上的石板桥,走到她身后:“罗素,你在这里干嘛?”
下雨,她没撑伞。
虽然雨不大,可她全身上下已经湿透了,鲜红的裙摆汪在泥地里,软塌塌的褐黄——想必,已在这里跪了许久。
仿佛没听到我的声音似的,她只是那么蹲着,不言语。
“罗素?”
我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又唤了一声。
她回头——迟钝地,像是生锈了的齿轮,一度一度,慢慢扭过来,冲着我的方向望。眼大而无神,红肿,眼皮干脆地由双变单:“嗯?”
音色沉闷,音调机械。
“这是……怎么了?”
“死了。”
简单的音符。
空气平静地颤抖了一下。
“死了?”我吓了大跳,看了看她面前的土堆——才悟到,她在说猫,“不是……去了兽医院吗?”
“去了,”她那对墨色的眸子依然对不上焦距,阴沉的天空下,像夜一样迷朦、一样黑,“晚了。”
“晚了?”我把伞匀出一半,撑在她头上,“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
罗严塔尔也吃了牛奶呀,还叫唤了好几声呀。
“没救了——其实,”她垂着头,“就算早点去,也不会有分别——没救了,早就没救了,呵呵。”
最后那声轻笑,听得我背后汗毛一根根笔直地站起来:“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她指了指凸起的小小的土堆,“那是什么伤吗?”
我想起昨晚上灯下的一瞥,那下体的凹陷,那浓腥的恶臭——那是非自然的伤口:“人为的?”
罗素不答。
她的眉间纠结起来,生猛地跳跃着,上齿咬着下唇,几乎能听到她的臼齿之间互相摩擦的声音——半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是强奸。”
“啊?”我惊诧,而又彻底地茫然,“强……奸……?”
“嗯,”她的右手攥紧了裙角,骨节横支,青筋暴起——雨水浸润的裙角,被揉、拧、掐、捏、搓……淡红色的液体,渐渐从指缝间渗下来——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意外的平静,“被男人——不可思议吧?”
晴天霹雳。
我那人类的大脑,无法处理“涉多个物种”的信息,卡死。
不知多久之后,终于重启成功:“这……”
昨夜那惨不忍睹的裂口,依旧历历在目,那样的形状,那样的规模……
连“不是真的吧”都问不出口。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什么叫“彻骨寒”。
罗素依然跪在原地,出神地——或是无神地——望着面前那方,小小的,小小的孤冢。
我不知道,她的视线,是不是穿过那层层黄土,看到了地核深处的景象;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永久的安宁,有没有惩恶的地狱……
不禁伸手,想要拍拍她。
触到她的背,她忽然一抖——然后“哇”地一声,眼泪喷泉一样飙了出来……
自打上了小学,我就再没有见过这么凶猛的嚎啕。
那声音撕心裂肺,一瞬间,仿佛全世界的悲哀,都集中在她的喉间。
我不知所措。
只能顶着伞,呆呆地站在她身后,任稀稀落落的雨点,慢慢地坠沉了我的衣角。
号泣不绝。
连着浓浓淡淡的回音,在浅浅的山谷间。
回响。
回响。
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罗素忽然站起来:“走吧。”
然后拽住了我的衣角。
“啊?”
“没事了,”她侧过脸,不直视我,眼角边一丝红晕,不知是哭得狠了,还是……不好意思,“走吧。”
我低头看了她的手一眼——这算咋回事?
“喵?”
她迷茫地瞥我一眼。
还“喵”起来了。
我无奈:“没事,呃——那个啥,你拽我衣服做什么?”
她的手,固执地黏在我的衣角上,看这架势,一时半会不准备放开。
“啊,那个……那个……”她的脑袋又低了几分,“那个……我的隐性眼镜哭掉了,八百多度呢……看不到路……”
——跟她同住了这么多天,我还真不知道,她竟是个深度近视。
“……”我叹了口气,把她的手从衣角上掰下来,攥在手心里,很冰,很凉,哆嗦着,手心一片湿寒,“得,我牵着你,走吧。”
“别……告诉别人啊。”她依在我身旁,悄悄地,几乎听不见响。
“……老大,”我拽着她往山下走,泥浆很沉,一脚深,一脚浅,“我说你哭得惊天动地的,要倒退个几千年,估计哭倒长城的那个都不敢姓‘孟’了,你还……”
她鼓了鼓嘴,一脚没踏好差点陷泥坑里,我赶紧把她拽起来——看她一张脸灰的灰,黄的黄,冻得发红还吓得发白,心一揪,下半截话生生被吞了回去:“行了行了,不说你了……”
她略点点头。乖乖地依在我旁边,做小鸟依人状。
——后来我才知道,从数据上来说,她竟还比我高一点。
“你说,人怎么就能这么禽兽呢?”
终于从小山包上下来,走过湿滑的石板桥的时候,她忽然对着那潭碧绿色的死水,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
问题,我无法回答。
只是尽力拎着她,好让她别一个跌咧滚水里去。
终于回到宿舍。
我把她扔在椅子上,递了条毛巾给她擦干。
不知为什么,忽然溜出句话来:“罗素,下星期开始,我们一块吃饭吧。”
——即便现在想来,这话也显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头没脑,完全没有头绪。
可那天,不知为什么,它就是那么自然地,完全不顾主人医院,自行从我的唇齿间,溜了出来。——大概,是直觉告诉我,这可会为了一只猫而疼痛的心里,有足够宽广,也足够柔软舒适。
罗素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震撼了——那双焦距怎么也对不上的深度近视眼里,忽地挤满了惊奇:
“唉?!”
注一:这个事件,是我在论坛上看到的真实事件,连带着硫酸泼熊事件、高跟鞋踩猫事件,一直都是我心头的结。每个生命,都应该有尊严地生存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