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春天,南方沿海蕴满了活力,萌出无限新艳。年复一年的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让陆现云启开了眼界。
他第一次来全国知名的羊城、花城,处处片片的别样亮景立时封满了视野。是的,在东北港城大连从来就没见过这般灌满街巷的人流,密匝匝贴在那一摊儿一架儿前,抚着繁花样的商品杂货堆。街面两侧排开五彩琳琅的商店脸儿,一股一股冒发内自磁力,吸着熙熙攘攘的路人。他被吸过去,头挤身撞钻入人堆。哇!迭迭罗罗的物件搞得眼花,看不过眼来,没见过的实用小品多多尽是。下意识摸摸上衣内兜,不知觉跃跃欲试,“这个,怎么卖啊?”随便问问,领略下在花丛采花的购物鲜感。摊主飘过几句南粤的和温:便宜呵,正宗香港来的。系着温馨感转了很久,买件两元五的体恤衫,便宜透了!又进了装潢靓丽的服装店,这里价钱大菲不然,一喊出来就惊人一跳,北方的使用价值真没法适应这里的交换价值了。
转出来,看向周遭街口塞拥的各色怪牌小汽车,弧光横竖,七色跳亮,美丽和漂亮的基本比喻立时盖过了黄肤瘦面的路人。远近边儿,高耸的星级宾馆姿姿傲慢,旋出圈圈神秘杂怪的珠光宝气,那里定更昂贵,又该是什么价值。
广州,真是另一个世界,蒙过了脑层的以往,干涸了曾经的思海。
交易会馆是很大一片连体现代建筑,围前有火车站,接宛绕的流花路到凉美闲间流花公园,繁喧和恬静竟然交合在这里。也许,世界各地的商贾们就喜欢这样的贸易洽谈环境。
他整理下西服,紧紧领带,把进馆代表证端正别好,夹了皮包走向正门大厅。
大厅正堂立着翠绿玉雕,座底展摆一圈花盆,若似旋开的饰裙。煜彩洋洋的气氛席卷了服饰鲜艳的参会人员,女性们成了花朵,男士皮鞋晃晃耀光。人人脸上悦色飞展。场景自烘出好心情,陆现云觉得像出席什么顶尖万国会。
绕上三楼,快步穿走廊,他很快走进自己所在的洽谈间。三天前,他和所有参展代表已经把样品展位布置好了。
五十平米洽谈间的一周木柜,摆满了拖鞋。
“卖破鞋”的,朋友圈知道他到外贸公司干了这行,无不打诨逗笑。
出口世界的拖鞋,千种万样,我们公司要大力发展这个商品。总经理不止一次的念叨,也似乎陆现云受领一份很光荣的岗位。
是的,这个洽谈间卖拖鞋的,有七个省市外贸工艺品公司,最厉害的江西和内蒙,出口额在全国系统排名靓前,而大连呢,还在尾巴尖缩着。
咯噔咯噔,鞋踏声击破了只有他一个人的平静。一件欧洲时尚长裙飘进来,顶一张白净颊面的眼镜脸,江西周小姐几天前就深印进他的记忆盘,因为业绩出色,显得她窈窕身材也出众。现在她只微点一下头,便紧蹙眉眼,打开文件夹,坐在洽谈桌边仔细翻。
前日布置展柜时,陆现云初出茅庐,新人习惯地询问过她一些产品问题,她不置可否,让他碰了钉子。好在同样名列前茅的内蒙江虹,毫不顾忌给他讲了很多,又是浙江的柯莉莉,湖南李一枝,哈尔滨的小毛,五美女对新面孔陆现云都算热情,也是,七个业务代表只两个男士。
和贵州郭浩认识得最早又很缘份。在更早一天,去参加工艺代表团准备工作会议,电梯里,数十名代表挤一起,不知谁看着陆现云胸牌,溜出一句:“大连……大连在哪儿啊?”几十双男男女女眼睛唰的射向他,冒出疑惑。他脸立马热了半边:似乎不是人家不知道港城,而是他本人的什么。
“大连,我知道,足球厉害,辽宁队都是大连人,总得冠军。”说话的男声,中个儿,和陆现云一样瘦削,胸牌清晰着郭浩二字。电梯内所有脸色发窘,没了声息,只等电梯闷声停住。
“咳,连北方港口都不知道,还搞出口贸易呃?”出电梯走向会议室时,陆现云听到人堆里有说。
第二天来洽谈间布展场时,他和郭浩幸会,一起笑了。
交易员代表们都来了,七张洽谈桌规规矩矩,显几丝严谨。陆现云没心思打量交易员们的服饰装扮,门边玻璃窗外,走廊穿梭行走的客商们晃闪着胸前的来宾红条,气氛营热。他们都会来定货签约么?翻攥着价单表,陆现云心也在翻,第一次来广交会,会怎样?
听说首次参加交易会的很容易抱个零蛋回家,一笔合同没有,特别他从军队转业到公司,做业务员没几天,除了生疏的英语,自己光杆一身。
哦,他心里一动,有客商进来了。
先后几个西装革履春风满面,是分别坐在了周颖和江虹的面前,他们熟悉的程度很算老朋友了。
陆陆续续,金发碧眼的西洋,浅褐土地肤色的南美人、墨西哥人,中东裹头的伊斯兰教,广交会这个世界人的聚会场,在洽谈间里就能饱眼福。
周颖江虹的桌面总被客人围坐,没多少间断,柯莉莉李一枝也已经谈了几轮,郭浩正面对举了样品鞋的老外,口流英语报价。就陆现云和小毛,两个展位紧挨的东北佬空闲着坐看光景。
的确,俩儿人的样品鞋似带了东北矿山黑土地模样,完全没有工艺品美艳。东北大老粗,这旧谚唿上心来,俩人十分沮丧。
小毛站起来轻轻点脚,油亮的紫红高跟鞋架了她一米七几的身段。她碎花深色连衣裙很薄,裹着比例匀称的腰身,加上眼圈圆润,脸颊略弧光滑清秀,屋里人都顺口叫她小猫。
小猫放射的东方美丽终于转成磁力,三个西洋大鼻子物色一样,径直走向她。
小猫英语流畅若水,从汪汪圆眼珠里淌出来。她那些呆陋的样品鞋开始被一个年轻英俊西装拿下来,递给坐稳的两个略长者。一个秃顶转过身,蓝眼珠扫了一遍鞋柜,嘀咕一句,年轻人立刻把摆边上的运动球鞋取过来。
运动胶球鞋,大众化脸,实属于轻工系统的产品。陆现云心里摇头。
听交谈,客商是德国人,他们翻开鞋膛底端眼细看,里里外外掐来捏去,冒嘴嘀嘀嘟嘟。此刻情态完全研究鞋品,小猫美姿已不复存在。
对话间,Quota一词不断,陆现云使劲想起“出口配额”,对,胶鞋出口到欧美,必得要获国家经贸部配额数量许可。
对面江虹送完客人,坐那儿写记录。陆现云靠过去低声询咨,江虹眨眼含笑:配额是给轻工公司的,我们工艺拿不到。
低声话里丝笑出几分冷,这行业她待了十来年,从轻工公司到工艺,冷冷热热,三十几大岁的淑女,白领层涂练了多道经验。说完,倒是她转瞬融温,莞尔对目陆现云。
陆现云青白着脸,知道要有很多学习和领教。他参军当兵那咱,就是一步一学。他舒展回平了心,却木木的。江虹却轻傲地仰脖,把前胸鼓起,一颤一抖的。
小猫没能签约,土呆呆的大胶鞋还呆呆摆那儿,猫儿嘴没勾到鱼。
一批一拨,渐渐来了些许商客,看看摸摸,走马观花,少有问价格的。
几天时间的耳濡目染,陆现云才觉着自己拖鞋品种着实落后太多。花容月貌,原来也要体现进工艺鞋里,更是动物玩具模状,变成鞋端鞋面,才叫外国人喜欢。别的洽谈间更是如此,广东、福建、两江两河,南方省市处处花好月圆。眼下自边的冷场,只好让无数自怨盘绕,见识少,学习少,准备工作很烂。
风是流动的,即便各种满挡,它也会钻进呆滞的静处。
走进来位衣色清淡妆饰普通的青年女士,她夹了只同样普通的淡绿皮包,有些急色匆匆。环转屋内一周,便把目光定在陆现云身后的鞋样柜。
“wouluyoupleaseyouroffer?”她开口并递过来一只鞋样,陆现云怔了一下。
“theprice。”她重申,只讲英语,该是华裔外籍商人。
陆现云接过鞋样,稳住神儿,sitdownplease礼貌开始曲。交换了名片,知她来自新加坡,然后对着样鞋货号,翻开业务本查看。
CIF价格报出,等她还价,估计讨价还价要几回合,那样,这位李安妮女士就不得不讲华语了吧。
“Ok,pleaseorder。”李安妮又拿了几只颜色的这款拖鞋,放桌上,稳稳讲每只颜色要的数量,又认真落笔在自己的业务本上。
陆现云显得慌张,准备好的讨还价词语一股脑儿没了。她怎么这就定了?要做订单?他抖悠悠抽出合同纸,铺开来。
“你先把她要的货号数量记本上,确定后再往合同纸上写。”江虹提醒一句。
陆现云手心出汗了。
女客人又起身,靠上样品柜边拣翻其它鞋样。
突然一句“Isthecolo***st?”女客人拿一只红布绣花鞋递他面前,手指鞋面,他有些发懵,pardon一字从颤乱的舌头滚出,李安妮又慢慢叙述一遍,他没懂,怕表述不清,只好说汉语,年轻的女客商直摇头,陆现云汗冒上来,直到李安妮把句子写纸上,他也搞不懂“颜色color”和“快fast”之间有什么关系,尴尬混浊了脑子,一片空白。
“她问布面会不会褪色。”杭州代表柯莉莉过来,帮他脱了困境。
fast的另一意思,陆现云不会想到。在后来每当闲暇看英文书,他都会想起这一幕。学英文是要有现场应用才能记牢吗?
接下来,他赶忙向客人讲清颜色问题。他表现的新手慌乱,让女客人流出一面微笑。
很快,八个款式和每几种颜色确认,订货五千二百美元,签了合同订单,她便匆匆离去。
陆现云轻舒一口,庆幸自己开了张。他合上签好的合同书,朝向柯莉莉。
她一身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素衣,轻显职业风韵。从来的谈吐大方,让人明朗清晰了当。
“好运气呃”,一片阳光笑容,她径直立他面前。
“亏了你,我,英文不行。”他有点怯生生。
“什么行不行,做几次,就行了。”
他脸发红,不知道感谢话怎么说。
你这客商怎么没还价?她又出问题。
陆现云眨眨眼,此刻他真犯了浑:别人洽谈时,总要在价格上轮番一阵儿,而自己这,熟记的讨价还价英文都没用上……或,客人看他新萌可信。
他挠挠头,刚才的狼狈不堪,靠柯莉莉逆转,现在,却不能全盘托出自己,各公司都有商业秘密。这场气下,柯莉莉再无言语,淡转而去。
今天的运气,证明不会抱零蛋回去了。下班的班车上,他愉悦窗外。
密茸茸的繁华,彩光流萤一般,辣辣的刷热了双眼。宽面柏油路排列些黑蓝红白黄轿车、大小巴士,前脸贴后尾地,拥簇行进不落队,比北方人排队买降价商品还紧凑,直至停排在亮了的红灯前。自行车堆挤慢车道内,七歪八斜,张张木讷面孔竖着,神情迷滞望向前方。挨了的人行道满满是匆匆下班的队伍,紧张中交织了兴致和沮丧。左右不断闪过斑斓纷艳的标语广告,影绰的大小字块不断使劲儿的塞进眼帘,特大英文缩写,不看也得看,那是日本名牌。广州,这座商业蓬勃的前沿城市,庞大、杂乱,繁喧,灯红酒绿,活力无限,远远超过了他所在的城市大连。
下班车,大多人直接走进餐厅。
不知何缘,他首次来广州,就喜欢上了广东菜。茄子煲,苦瓜牛肉,他几乎每天吃,味道和价钱都是很能接受的。
“签订单了,要请客的啊。”柯莉莉端了餐盘,坐他旁边。
“那你呢,签了好多万了吧,该请多少?”他笑道。
“好哇好哇,我们来个协议哈。”
“我这就五千美元,广东讲,毛毛雨。”
“别玩笑,我看你那客户选了那么多样子,还不得十来万?”
“吃完饭,给你看合同。”陆现云加快了吃速,他知道这点订单,对老业务员完全不屑一顾的。
合同一现,小柯甩甩眼,一泼冷水下来:五千美元的货,七八个款样,四五个颜色,完全像做大样品。这要好多样面布原料辅料,工厂购料,安排计划,生产做货,一点一点,很麻烦……一般公司不会接这样的订单。
“哦,她是百货批发商,不是正宗鞋子进口商。”她又看看客户名片。
嗡,陆现云脑袋轰出空白……是啊,八个货号款式,每一款数量不过几千双,有的只几百双,布质有毛巾布、棉布、天鹅绒,条绒,各类布料有红蓝绿黄的配色,其中还有浅深色之别……翻开合同再看,繁多样配和货物数量,不是一个级别搭配,怪不得这李安妮连价都不讲就确认了,一定是其它公司都不做。
这,怎么弄?他抓抓头,……柯莉莉慢慢建议:别着急,回去同工厂商量一下吧,你那工厂要是个体小规模,也许可以的。
他记起送样品的,是市属县乡村办企业,不是国营大厂。
“小订单,客户开信用证之前,可以协商更改,甚至取消。”柯莉莉接了讲,她经历的多,外贸经验盖过她的年龄貌相。
陆现云有点豁然开朗。但总归,这顿饭没了粤菜香,只剩乱味杂陈铺满心底。
第二天,射地的阳光泛起了热,和北方盛夏一般。
匆匆进了洽谈间的陆现云,整理下陈列样品,把一抹莫明的希望抚向样品最多的毛巾布拖鞋。
交易代表都来了,唯独没见小猫。可眼见一深色西装欧人,步履宽长进来,他以为是找小猫的,可他鹰样的眼睛盯住了陆现云的鞋柜。
日耳曼人总给人一种气势,阿奥夫先生站陆现云面前时,一米八几的高个,脸廓棱角分明,西装直挺,英式发音规矩,严谨认真的场气。他取下不多的几只咖啡色条绒布拖鞋,摆在桌面,又重复描看其它样品柜。
西方人的面孔很容易被误读,就像他们也分不出来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这一刻,陆现云获得了一种感觉,这不是战争电影里的德军,也不是纳粹,更不是圆滑的商人,那张削峻的脸,彬彬有礼,拿起鞋子样品时,却极其严冷。他谈到涉及可能发生的许多业务细节问题,深究到底,丝丝不漏,一切如一部精密仪器,运转在自己设好的程序中。军人的严厉,哲学家的深思,物理学者的缜密,阿奥夫透出了一种精神,这精神,陆现云只在电视转播世界杯足球赛上领略过一点:那些不到最后一分钟就不言败的德国运动员。
这一单真是做生意的气派,一个四十尺集装箱的货,五万双。陆现云偏低的报价,只和阿奥夫商讨了两个来回,就敲定了。
柯莉莉有些惊诧:昨天还是老小学生,今天就……。
“小陆,你的报价很水平啊。”
“我一看德国人,就从他眼神里领到了。”陆现云得意地,他又:“我在部队读过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那是什么?”小女子茫然无措。
“万物规律的同一性啊,大学生。”他加重了气势,好好补补昨天的馁气。
柯莉莉是对外经贸大学毕业的,才气华溢,毕业三年多,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这一刻,她真不知道陆现云是什么药方。
蒙的,陆现云自己明白。
小猫走进来的时候细细无声,她一落坐,江虹问她忙什么去了。她说遇到位同学,在土畜产公司那儿。
交易会临进尾声,客商人流越来越稀。
几个穿云戴雾的阿拉伯人飘进来,头上白头巾升散起雪糕冰激淋的清凉幻影。接下来是他们的英文很破,带着嘀里嘟噜糟粕,烂烂的,听起来费力,像在要清理旧棉絮。
众人都开始搭腔谈,知道阿拉伯人富得流油,生意该好做些。小猫低头打开自己的文件箱,翻着什么看,毫无顾及别人。
一张似乎一辈子不洗的灰脸,对向了陆现云,并递过来一只略白的拖鞋问,能否和他头巾一样白。
太可以了,只要你需要,我们能做任何的白色。陆现云微笑回应。灰脸边笑边点头自语:任何形类的白色?便转身对小猫嘟了开。
小猫慌忙对应,那一迭业务纸伸出了几个胶鞋字头。
白花花衣巾夹了灰黑肤,泛演最早文明国家的使者们,像《圣经》创始记下来的,舞台走秀一圈,很快悠出了洽谈间。
一阵儿安静,陆现云翻开了在一楼书场买的《古代诗词赏识》。
一位老者徐然而至,步履轻轻,拎只小旅行包,像提篮仙草从繁喧中脱颖。他鬓边白丝淡抹,发上另致黑帽,罩了老发童颜,棱骨仙松一身,似侠气清散开来,有些怪怪。不像其他客商要摆弄鞋柜样只,他淡目环视,慢慢轻息打量一番。忽然,他把眼光留在陆现云手中的那本书上。只几秒,就坐在陆现云面前。
如古风袭来,山寂沐万青,陆现云霎间上穿云雾,书脱落桌面。
“敢问先生喜欢古诗词?”老者嶙嶙淡骨,手摸向了书。不等小陆开口,白青血筋的手背晃开纸页,“先生写的好字!”扉页上有陆现云繁体签名。
陆现云受宠若惊,忙出言答礼,从云中回落。
交换名片,[翁星鼎]“今日国际贸易公司”嵌金繁体字醒目亮清。
翁先生解开旅行包,拿出两只拖鞋:“你们应该能做吧?”陆现云接手过来。鞋样是粉红蔚蓝杏黄三颜色拚面的毛巾布拖鞋,塑模EVA底,一只冷粘,另一只机缝。
“样品给你,回去请复样报价,速递给我。”言毕,老者拂袖而去。
陆现云握了两只鞋,梦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