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站在马路边等公司班车,不管什么天候,冉冉旭日,阴雨疾风,冰雪寒冬,都要在这里品味一年四季每日的气温初感,吸允清晨气息和感受城市上班族的心调。
这心调是曲线的,高低平,发自自己的住所,那时好时坏睡眠的第三层楼内。
家是空冷的,没有另人。父母先后西去,世界上无法征服的病疾使他们没能看到独生儿子的小家生活,留下传统的遗憾。想起来,陆现云疚恨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怪物,不能去适应一般人的生活方式而愧对双亲老人。事实上,父母亲是通达的,没有苛求他的一切,在传统思想的波环里他们看到了新契机,这让陆现云很欣慰。所以他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没有依赖。他不喜欢介绍人联系的相亲,也不知道为什么拒绝那一个个郑重的面容。
路边,汽车一辆辆啸忽而过,有的清丽照影,有的色彩新颖。
那些日子,他悸楚地消掉了许多时间,在医院白墙病房间,在高吊药瓶下,看那一滴滴点进亲人躯体的药液。人类克服不了的病症,把苍老还算健满的面容消成瘦骨,度成蜡黄。父亲最后的严肃安详,内含对儿子的放心:男人要相信男人的气概;母亲憔悴皱容,心现母爱的最后气息,直到自信心挤去不安,换来清衰的微笑。他们从战争年代过来,笃定自己后代的自生能力。苍苍淡淡的时间转动,没有眼泪,陆现云一年一送,双亲去了灵魂超度的地方。恩格斯说,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自然规则的人生么?
汽车混合排气,混浊了滨海城市的清晨,他翻滚的心调,从梦中到站立的街上,混浊平庸了。过去过去了,城市气息调和了城市心调,对了当下的现实。
嘎吱一声,大巴班车立在面前,惊刹了他脑子的思转。随了车门咯吱响,赶快登上去,一片黑头发,直呆呆的双双眼睛,人人情绪木然,他赶忙找个位置坐下,不愿被众眼正视。
前些日子的蓬莱之行,工作倒也顺利,只是贺颉滢的脸容身影,总在脑映里浮动,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拐弯抹角打听许蓉,知道她原籍上海,因父亲的一点历史问题,举家下放胶东,后来父母去世,其他的,许蓉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是教会里的文化人。
班车晃晃荡荡,熟悉的街房,一幢幢闪过去,直到看惯了的白磁砖面公司办公楼。
外贸工作在办公室里,人就是永动机:看传真电报,拟文打字,打电话......没有休止。科里两部电话,科长常伟凤那部自然最忙,只要她在,听筒就离不开耳朵。她练就了把听筒夹在腮和锁骨间,一边讲电话,和客户讨价还价,一边处理面前事务,应对办公室或科员送来的文件签字。有时候,她能和电话中对方讲,又同时和屋里人讲,瞬间腾出手来时,摆弄下眼镜,把需要签署的字写的那样规整,眼睛藏在眼镜后面转动心机,窥视四周。
一理三机,这组优质运转齿轮溶了做业务的人。
许蓉和其他两名科员贴在桌子上看材料,陆现云忙于给阿奥夫、翁先生发装运通知和寄货物先行大样,然后就开始整理桌上一堆传真件和信函。这些纸件是国外客商要求报CIFC5价格的商品询价单和国内生产单位的出口产品介绍,涉及种类很多:鞋帽、箱包、手套、非配额轻纺衣饰,还有五金工具、机械件、石材和化工产品,甚至乱七八糟的土特产品也冒上来,好像生活中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要集中到这儿似的。也是,工艺品公司是国家自负盈亏试点单位,可以经营包含面大的三类产品出口。外商们消息通灵,自然很快地就大量发盘询价探试。而因出口产品回钱快,又有创外汇奖励,国内大大小小未涉出口的企业也纷纷涌来,希望把他们的产品卖到国外,走向世界。常伟凤科长凭老底儿,出口了八十万美元牛皮,一单走红。这一来,全公司人都更加奋力了。
陆现云常常忙得头也不抬的看翻读阅,又需查英汉字典,把所有纸件搞定。也许,哪片不起眼的信息,就会一个大业务,创出奇迹。他不停的登记长途电话,从黑龙江到江南,从沿海城市到内地乡镇;电话接通后,常常声音互不清楚需要大声喊叫,特别涉及专业的产品工艺、物化指标、包装流程等;要是急需,还得去实地看查。
每天听耳走廊,各业务室电话喊叫浪来涛滚,卷声全楼。有兴奋欢呼,有怒吼责骂。公司领导们喜形于色这场景:业务繁忙,蒸蒸向上。其实,多数对外业务报盘发出,便没了下文,对内联系,也常没了回音,甚至再也找不到人,整整一串白辛苦。几个月间,陆现云发现,这些白辛苦是他办公室工作的主要内容,从情绪高亢到垂头丧气,从兴趣勃发再至偃旗息鼓,偶尔熟人电话来问:干什么呢?只能回答:瞎忙呗。……是在瞎忙,和社会时尚流行的商业“对缝”一样:什么国际投资合作,来料加工转口,钢材矿土,移动别墅,意大利、美国、澳大利亚......多多神秘兮兮大项目,你来我接,内外相对,天知道怎么回事?这样翻来覆去地转,不管结果。反正人人都很忙,都很努力,不断消耗时间和办公费用。期望的是,一旦碰上了,就会风光无限,还有年底大奖。他开始习惯了这样的办公室运作,也希望自己得到些神秘兮兮。
终于,一件神秘兮兮的大生意降临了。他接了个电话,是柯莉莉,她已经在大连了。两届广交会她都没去,不知在忙什么。
柯莉莉在他心中占了很大位置,她家乡在远离杭州的嵊县。那小城很历史,光曦晴日下,山影廓旧城,纱烟缕缕缭绕,古楼貌于缥缈中,恍是天上落于峰峦青石间的。一山泉穿街流碧,影映小巷石墙,青阶苔印素朴描痕,凸显古典圣人名流踪迹。犹是著名越剧诞生地,芳名脂气蜚声广外,女子地位陡然上升。柯莉莉有自然修身骄傲,加了做教师的父母濡染,学业酬勤,省会大学毕业,微黑黄肤渐转奶油新色,一个完全的西湖越女。她智慧蕴底成绩突前,外语本科的本本推她进了叫鼎的市外贸公司抽纱部。工作红火了大一阵,后来莫名其妙调进不景气的鞋科。
他整理下装束,直奔博览大酒店。
2808号房间门开了,柯莉莉一身颇显档次的裙装刷新了她在广交会的打扮,殷紫边衣偏红不红,套裙缀绿不绿,长带短挽连腰,肩领花边,身腰嵌几道纹脉,如印如绣,若暗若明,视觉观感与常色不同,而整个款样更别于时兴现状,覆盖她直上雍贵华雅,一幅西方青妇人模样。情景封眼,他有些发呆。
“不认识了?小陆同志。”柯莉莉直身莞尔。
陆现云脸绯红,找不到词儿寒暄。
“小陆,现在怎么样?”口气回到熟悉之间。
“哦......还小陆?”柯莉莉比他小很多,虽然他早习惯这么称呼。
“那就是大……做大生意了?”她顺势把话题开进商场。
“哪儿呵......”他坐下,星级酒店沙发的舒适,开始释缓身上的办公室疲劳。他随着使劲抻腰伸胳膊,稳稳神儿。
一红闪,一听可口可乐在一只伸过来的纤软手上。他很快刻意驱散拘谨,接过来就揭盖,汁液随气喷出来,他慌忙用嘴接上,呛咳了几下,溅了点在身上,很是发窘。却又是那只手递过来了湿巾。
“你是发财了吧!”陆现云用湿巾抹嘴,想出一句反诘,跳出尴尬。
“哦,是这样,”她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我到新地方了。”她很快言到正题。
他接过来一看:海南省贸促会进出口公司,进出口部经理;烫金印字,真好骄傲。没等陆现云细问,柯莉莉就单刀直入:
“你们公司今年创汇计划是多少?”
“八百万......现在还差一半呢。”
她点点头,然后一开口,陆现云立时振奋不已:海南公司可以帮助陆现云公司完成美元创汇,由海南公司和外商签约,组织出口货源,以大连工艺品公司名头出口,货物出口结汇后,除了美元结汇后的人民币付给海南方外,还要把出口退税款一并提前付给;扣除提前付款的利息,工艺品公司每个美元还有4到5分钱人民币利润。
“我们走一票货就五六十万美元,你们剩那四百万计划,我们就包了,不出两个月,你们公司就能提前超额完成计划。”她加重了后句口音,非常自信的眉飞色舞。
陆现云听得发傻,一门心思的全公司创汇计划,顷刻之间就这么简单?还有利润!她神态熠熠,有点南海观音。陆现云慌忙拿笔本:“你,再说一遍!”激动和喜悦涌上,掉进了运气里!他把数据迅速记在本上。
陆现云的样子,小柯很高兴,最后又强调:“赶快跟老总汇报,我们可以早些操作。”陆现云脑子里嗡嗡放鸣,还没想怎么谢她,就匆匆赶回公司。
科长常伟凤没在,他把记录本仔细地看,想着这个掉下来的馅饼。
快中午了,门被推开,常科长白面红口笑:“老许,小陆,走......”一看这架式,小陆明白,有饭局,酒杯宴席了。
香港客商牛先生请宴,一个大项目在谈中。常伟凤鲜胖的脸兴奋得红白交加,那架金丝眼镜随了她的频频举杯,一会儿颤上,一会儿动下,时不时她要抽出小肥手扶扶,神情和眼镜同烁亮灿。牛先生的助手摊开一个大本夹子,用笔在上面写,然后递给常伟凤。常伟凤放下酒杯,掏出计算器,肥手指点了会儿键,然后一笑:“利润分配的事儿好办,好办。”牛先生愉悦了:“大家都有赚,大家都有赚!”他把一支白健牌烟放进嘴里,点燃后又举起了酒杯。
一项乳胶手套来料加工的实体项目,要在省内建厂,先期投资八百万建三条生产线,做来料加工,出口美国,这是现下最热门的了。这项目也真有点意思,据称美国公民因惧怕艾滋病,每天要戴一副这原本属医用的手套,防止接触传染。真是天有奇怪之眼,在人与人接触之间,天天戴手套,到了夏天,难不难受呢?两亿人至少有一半人戴,一年的消耗量可不得了,需用数量可观,一算下来,项目利润真是炸眼。
酒热脸更红,频频举杯后,但见牛先生的智慧跳出高度酒香,在烟圈里弯弯绕绕,绕出一幅完整有序的进料、生产、销售蓝图,包括市场风险的最后应对。众人听后无不叹服:这项目风险基本是零。陆现云初次领教了港商的聪睿。
回到公司一落座,他赶快把柯莉莉的事汇报给常科长。常伟凤稳稳倚座,浸在刚才大项目的蓝图里。陆现云的话,她余耳侧听,稍一会儿,丰韵有度的面躯由热到冷,那姿态变得让陆现云越说情绪越低。
“一个美元给几分人民币,公司费用的一半都够不上”,她一句话,便把小陆打入冷宫。
大家忙去了,对着阳光斜在墙上的窗框影子,陆现云自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墨水瓶、笔筒,文件、信纸,堆那儿丝纹不动地哂笑。白白慷慨激昂一番,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没说清楚?噢,柯莉莉显然不及牛先生的势力。或者,钱?忽的,他想起社会上流传的商业内规则。
他打电话对柯莉莉:是不是我们那领导要点个人说法?柯莉莉真笑了:“小陆,你真行,看到点子上了。这样,先不管她,你先看看周围熟悉的其他公司......。”
“我?......我不懂你们这业务。”
“什么不懂啊?我们谈的多顺利呢,就照我的方法......哦,不行的话,你联系,我来谈。你们大连外贸公司很多啊,你不会不熟悉一些吧。”
哦......这也许是个不错的生意,他也只能在冷水里寻找温度了。
可这温度总不热,他的一圈朋友没有当权的,联系一大顿,他都没勇气给柯莉莉打电话了。
秋风温尽,伴了北方的冷,办公室窗户一直开始关得严严的了。
白胖科长满脸堆笑:“小陆,你现在手头业务少,有什么先交代给老许,你去出一趟差,内蒙古的科右前旗。”陆现云怔了一下。
原来常科长的牛皮供货商收到公司四十一万订金,却一直没有发货来。已经快入冬了,常伟凤很急,打了几次电话找不到人,只得派人去。
陆现云受命而此,只能电话告柯莉莉。小柯很淡:在人底下做科员,听吆喝啊!
草绿军棉大衣已经好久没穿了,捂身上,随了列车厢里满满挤坐的人,有点热。火车隆隆而动后,郁闷的空气活开了,看楼房一座座离去,田野慢慢冒出,陆现云从烦闷出了来,昨天天气预报,沈北地区,已经白雪皑皑了。
五小时后沈阳换车,出车门,空气冷唰唰扫人,过三个站台,从拥挤到拥挤,上了另一列车。肩撞包袱腿碰行李,簇拥中抢到个座,毕竟这是始发车。
半小时后,火车慢慢启动。当城市消失,连着平房乡村和树木枝子时,他还没再次品味完东北最大城市,就全剩下昏暮中的银色世界了。六年前在这里学刑事技术,黑幕间第一次看没穿衣服的女尸,那必须认真仔细看的现场,他嗓子呕住很久……。他赶紧挤站起来,艰难地走向厕所,再停一站,就可能没了如厕机会。簇簇人头蠕动,旧棉衣和酒后嘴里滚出来的酸臭熏味混在过道间,盖过了脑间女尸的阴影。很快回来,缕缕香烟开始旋满车厢,烟叶辣雾模糊了光线,却综合了呕人的气味,又是磕葵花籽声夹伴隆隆车音,车厢里十个时辰生活就是这样了。
天放亮时,火车到了白城站,还要在这儿换车。
寒冻气流一下就把内蒙古冬天刀子样的风割向过来,他用军棉帽捂住脸头,快步钻进站厅。转乘火车要等两小时,候车厅里,人头上蓝烟腾腾,辣嚆嚆的烟草味更重一筹,瓜籽皮厚厚铺在地上,像天降雪堆出了一层。不多的座位塞满了人,他找了个角落,把旅行包垫下,席地而坐。旁边几个戴狗皮帽子的举着酒瓶,咀嚼着什么。“五十方原木”“八九吨蘑菇”的话语,从咀嚼的牙缝里跳出来,又跟了“价钱”“提成”的叽里咕噜。边塞也在对缝呢,陆现云想,经商年代时兴么?
两个多小时火车,到了科右前旗,塞外小城,风冻清秀。可找到牛皮供货单位真不容易。这哪是什么单位?一家五十平米的土杂铺店,东端间壁十平米的小屋,两张桌子,两个凳子一把长椅,一架冒烟的铁炉子,就是办公室。
一只看不见脖子的胖圆头,皮笑肉不笑的和他握手,胖子六十岁光景,自称王经理。
铁锈炉子不断吱出呛人的烟。陆现云憋口气:“你们怎么不按时发货?”。
“一把手齐经理出远门了,这情况要他回来定。上批货,叫你们验货来着,你们来不了,后来,货给了别人。”王经理不冷不热。
陆现云听了一怔,常伟凤没说这些。
“还有货吗?”
“新货正加工呢,哦......去看看?”胖头轻轻一晃。
陆现云想想,只能先跟他去了。
一匹壮实的棕色马拉辆车,载他们晃荡着出城。走出不长的柏油路,土石街路就是蹾蹾颠颠,车轱辘吱扭在土石棱上。拐几个弯,路边都是土坯石房,分不清是在城内还是城外,小城一直裹在寒风里,无数只烟囱在费劲地吐冒,风把吐出的烟迅速驱散,不让它存在。
加工点到了,一座矮矮土房子,要弯腰才能进的门去。
屋内周围堆了冻得梆硬的带着毛的牛皮,中间是只铁炉,火挺旺。靠近炉子的地方,两个人正把一张看样子刚化开的皮张摊开,然后用铁锨从墙角一堆盐里撮一些,撒在有些肉红血腥的内皮上,再折迭两下,摞在另一边。
“就是这样加工吗?”陆现云觉得太原始了。
“嗯那......化开了,盐就渍进去了。”王经理摸着滚圆的下巴,递过来一支烟。
和客户连成一片,陆现云不得不点燃香烟,让烟雾在嘴里转转就喷出去。看着撒在皮层上的盐粒,这大颗粒盐晶体,怎么能和半化开的肉皮融合?他曾和常科长去过一家大型皮革厂,那儿的各种皮张盐渍,都是在高比重盐水池里浸泡多日,才算腌渍。就算是腌白菜,也不能这么简单,这倒真象小孩玩耍,怎叫加工盐渍?他们又去看了三处这样的加工点,都是如此孩子般把戏。这样干,四十一万就给了他们,什么结果?
回到旅馆,他立刻打电话汇报给常科长。常伟凤似乎对盐渍质量兴趣不大,她强调先要回订金。如果实在不行,再等货,对于如此盐渍加工的皮张,她说客户可以接受。
四天了,没见什么一把手齐经理,而胖王经理此时也没了影。朔冷的天,陆现云天天返转在旅馆和土杂商店间,看着街上偶尔穿梭的毛驴车飞灰尘扬。街上没汽车,也没几家商店营业,只有小饭店门前圆幡彩带使劲招摇,狂抽着尘埃,满嘴酒气膻味的醉汉躺在门口,手握个底朝天的瓶子。
远处,有白色古建筑昭然山端。他问走路老人,说是成吉思汗庙,顿涌出一股激动,欲发快步。灰呛呛的老人说,这庙是日本人时建的。他很扫兴:“鬼子时代建可汗大庙?”“小鬼子笼络我们蒙族人呐。”老者很懂的说。他向老人道了谢。
风凛寒天乱土旋,小城稀古冻人烟。冷思断意边塞误,饭店门前醉鬼鼾。
十三天过去了,他无聊的顺出诗句。直到电话请示了常伟凤,才登上返回的火车。
车窗把世界物体一只只甩向后面,却前面是跑不到的地平线;脑浪晕起七乱八糟的鬼想:哪天会不会葬身鱼腹永远大海?这一年来,从采集广交会鞋样,走遍晋冀鲁豫,江浙沪津,一出去就是一两个月;大连小交会,阿拉伯商人要化工聚酯,去河北看及大小二十余工厂,陪韩国客人找石材,转涉东北六山区;日本商人石田要盐渍蕨菜,他奔至黑龙江、内蒙几大产菜区;又有客商要橡子仁,他下河南上贵州,再返山西;为寻阿奥夫要的面包小筐,晓起星宿二十天,走转大半个山东省,直到时间跨过了新年。偶尔钻上白云,隆隆耳鸣,周体无顾,只剩思想旋转,盼待落地舒气那一刻。大小都市乡村僻野,东南西北中他跑了很多地方。是旅游吗?泰山脚下,没登向往的泰岳华首,扬州城里,未见瘦西湖何处波花,那些心思被繁忙冲淡了。迎朝阳,淋细雨,化工酸氯尝异味;踏石路,晕海轮,累乏黑夜无灯时。他没有李白苏轼那样的游山逛水吟诗作赋,只有疲劳和压力......比当年的淤泥地,一种怪味的疲惫。数年前在部队的军农生产生活,黑色的泥碱滩,真似无法类比,那种周身的散架式儿疲劳,带了无数骨肉筋的直感疼痛……现在的疲惫,没有肉骨的直感受痛,却似把人筋骨抽没了,一个身体存在跑到精神之外,像架永动机旋转,奔跑,没有了知感。
早春滴滴雨,窗外绿蕾盈。
办公室里的茫然,抹光了季节更换。陆现云出口外汇额不大,笔笔却有可观的盈利,细算起来二十余万元,这成果可供几十个人一年的开销。可公司资金的流动,却流出了红字。新来的总经理看了财务报表,一脸怒气。很多不可理解的行为造成了亏损:四百万人民币的次品棉麻,出不了口,内销处理后损失一半;麦秸制作的圣诞礼品长了绿毛,报了废;出口欧洲的地板块遭退货。而常伟凤的盐渍牛皮,被外商提起索赔,如果一执行,不堪设想。想到那些和大颗粒盐卷堆在一起的、带着腥血的生牛皮,四十一万定金,奸诈肥脑的王经理,陆现云摇摇头。他给常科长汇报过这些,胖女人只哂笑点头,至于一听柯莉莉的创外汇大买卖,她锁眉一语:公司现在需要人民币。
些天来,总经理孤零零在办公楼转悠,想召集开会,人都不在,忙业务去了。公司中层领导科长们有个特点,不好决定的问题或者麻烦事儿,一般不表态,又不跟上下左右商量研究,溜腿躲了。常伟凤更是这样,她回避的方式是离开公司大楼,或者出差外地,不告诉任何人,谁也找不到她。等回来后,吹出个什么大新项目奉送领导,而当过市长秘书的总经理不懂业务,自然捉摸不透。科室的下属们也很难受,一旦科长们不在,请示业务,批款,只能等或另想办法。阿奥夫的货款,亏了许蓉的人脉,数次与公司顶层领导和财务周旋,才算付给工厂。正常业务程序成了另类关系,陆现云不理解,今后呢?
或许,烦闷是暂时的,困难麻烦是在过渡的,国营公司都是这样机理地域,只要自己认真做事,就算对得起国营地位和自己的工资了。
“签字啊”传真员已经站他办公桌边了,他恍然,抓笔潦草地把名字甩在登记本上,接过几张传真单。
不想,是翁先生发来的又一单合同,订两个四十尺货柜的拖鞋,他兴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