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白雪纷飞的冬天,村里的街道也是热闹的。
刚进村口的那条路两旁,就很多买东西的小商小户,他们大多只是为了挣点口粮养活一家老小。早晨的空气冷得刺骨,但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卖臭豆腐的小推车还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摆出来了,溢着暖融融的热雾。
有时候盈利得好了,村西面的阿哥会给村东面的阿妹买一点胭脂,虽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阿妹还是会欣喜地收下,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偷偷地对着小河里的水抹一点。
这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起码自我出生起,就一直没有见过外来的人。
村长是一个和善的老头,虽然有时候会装作生气的样子吓唬我,但是每次都会被我笑嘻嘻地拆穿,他说他希望永远都不要有外人来打扰村里的生活。
这是一个叫宁寰村的地方,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村名要这么难写,不过我喜欢这里,故事开始的地方。
那是十四岁的春天,我背着阿娘独自跑到村口的小河旁边,邻居家的阿陶哥约我到这里,他身材很魁梧,比我大三岁,却好像比阿爹还要高。我喜欢和他一起玩,他说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要娶我回家。
这一天阳光很好,晒得人懒洋洋的。
我在河边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心里惦记着和阿陶哥约定的时间。
四周很安静,连蝉鸣鸟叫声都没有,我缩了缩脖子,感觉雾气好像更重了些。
河水一直很清亮,仿佛能一眼望见河底的石头和游动的鱼。
只是那天的水很不一样,好像搅着红色的染料,连岸边的地面也被浸泡着,形成一种诡异的颜色。若说是淡粉,便太浅了,怎么看也是红色的,再深一点的话就成了血色那般浓稠的红。
总感觉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我踌躇了一会,想着要不要先走。
脚刚要抬起来,便感觉被什么东西拉扯住。我突然变得害怕了,老村长经常说,不听话的孩子会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缠着。那时候我还小,分辨不出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只觉得怕,想用力拔起脚,倒被自己力气拽了一个跟头,一下子栽在地上。
我颤抖地看向扯着我脚踝的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出乎意料的,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很漂亮,修长而白皙,只是好像被水泡得发白了,指尖积着些许血色。
我动了动脚,那只手攥得更紧了。
远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类似于烟花爆开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顺着那只手寻过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趴在那里不动的男人。
他穿着白色的衣服,被河水浸湿了的黑色的长发贴在消瘦的脸上,苍白的嘴唇紧抿着,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真是一张漂亮的脸,我心里想着,可惜已经活不长了。
突然,他艰难地抬起头,挣扎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他的睫毛好看地粘在一起,眼睛好像没有焦距,却要努力看清什么一样,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弱弱的两个字,“救……我……”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眼神,倔强而又不甘,明明是虚弱的,却仿佛有一种力量,那是一种坚强与执着,让人心里发颤。那是一种渴望,对生存的渴望,我却在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温度,像是他的身体一样冰凉。
最终我还是狠不下心来,“你松手,我拉你上岸。”
他一点点松开了手,关节的部分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做到的,我用一个十四岁小女孩的身体和力气,把一个比我高大半头的男人从河边拖上了岸,即使他很瘦。
我让他平躺在地面上,自己则坐在石头上撑着下巴看着他。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阿陶哥却还没有来。
地面上的男人安静地躺在那里,胸口随着呼吸而缓慢地起伏,白色的长衫已经完全被染红了,映着淡淡的水渍。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久到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投下来暖融融的光,透过树枝上几株刚发芽的树叶,细细碎碎地洒下来。我还在石头上坐着。
他的睫毛略微颤动了一下,好像蝶翼轻轻扫过一样,我从石头上跳下来,跑过去凑近看他。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相比之前,他好像恢复了一点意识。我还是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他的瞳孔很黑,像是深邃的漩涡,要把人卷进去似的。而他的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伤成这样还笑得出来的。
“你醒啦?”我问他。
“你走吧。”他说。
我愣了楞,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眼睛,虽然毫无疑问,那很美丽,而我觉得,也许我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吧,再也看不到那种淡漠与事不关己的神色。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伤心,想回过头再看一眼他的眼睛,然后记住。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眼神正与他的眼神相交汇。
他看着我,静静地,淡淡地。
我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我叫萧容。”他说。声音很轻。
“我叫阿诺。”我说,裂开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