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枝说，你心里想让谁接收“百花园”？玉荣说，你看方元元如何？景枝说，不行不行，她不成熟，再说了，她哪有钱给你？玉荣说，可我一见她就认准了她，你怎么就知道她没钱给我？也许她就是上天派来帮我下决心的。我不能一辈子让“百花园”捆住了手脚，我也许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过别的事还不太明了，有些模糊，又有“百花园”牵扯着，我就下不了决心。景枝说，知道，你刚才喝茶时给方元元看过相，你是不是高估了你看面相的本事？你以为方元元可以扭转乾坤？玉荣说，方元元虽不能扭转什么，但“百花园”如果能到方元元的手里，我总觉得会有很大的发展。景枝说，你也太自信了，你是从方元元的面相上得出的结论吗？我看你是被方元元的采访感动了？你是被她为你丢了工作的义举感动了吧？你这是一念之差，欠考虑。你还是不要迷信你那个面相术了吧，那东西不可靠。玉荣说，不完全是，我对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方元元不是一般的人，在这个下岗大军风起云涌的非常时期，方元元能够为了一口气丢掉一份儿不错的工作，这也是需要勇气的。景枝说，那是她单纯，幼稚，还没长大，不够成熟。玉荣说，这是世俗的一种看法，她身上有灵性，深藏不露，她自己也不知道。景枝说，你这是越说越玄，我就不相信你会看面相，你自己的面相都看不清，还老是给别人看。玉荣说，也就是，我看不清肖风的面相，看不清洪青的面相，看不清我自己的面相，也看不清你景老师的面相，却偏偏能看清另一些人的面相，这是为什么呢？景枝说，算了吧你，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当呢。那你看看江波，看看他能不能发财？看看他有没有桃花运？
玉荣说，你是心里放不下蒋小春吧，其实蒋小春不可能和江波有什么，你就放心吧。景枝打了玉荣一下，你算了吧，你笑话我呢。玉荣说，真的，我不是说着玩儿的。
电话响了，是江波打过来找景枝的，玉荣坏笑着把电话给景枝，他是怕你把小蒋妹妹吃了，让你回去呢。景枝接过电话，老公，找我有啥事？那边江波支支吾吾的，没啥事，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景枝说，我很快就回去了，你等着我啊，挂了。景枝放了电话说，我回去饶不了他，他竟偷偷地和过去的情人喝茶，你说我心里能好受吗？玉荣说，也是，你只能去管你家江波啊，人家蒋小春可是对你家那位没兴趣，你就别臊人家的皮。景枝说，也怪，我一见那个蒋小春就喜欢她，我怎能臊她的皮？要臊今天就臊了，还能看个好日子再臊她的皮？玉荣说，去吧，赶快回去找江波算账，人家可能心里直打鼓呢。景枝说，你可是在赶我走，不要舌头一卷又说我是重色轻友。走了啊，我还是那句话，别急着转让“百花园”，“百花园”可是你的孩子。景枝说着话就走了，她出门时叩上锁，不让玉荣送。
玉荣听景枝说“百花园”是她的孩子，她就想大哭一场。
她觉得这种比喻太恰当了，谁愿意把自己的孩子转让给别人呢？玉荣也不愿意，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父亲还说“百花园”是她的家园呢，家园现在任马翠花之流恶意破坏，她却是没有能力保护家园的安宁。现在，有很多种理由需要她把“百花园”转让掉，她觉得这些理由在她心中翻江倒海，也许，此时真是她该放弃“百花园”的时候了。景枝的话一字一句都是为她好，她的心熨贴着，也软弱着，但心中的痛却是景枝无法给她治愈的，她的心灵现在缺乏抵抗力，她特别容易受伤。洪青的离去砍掉了她的一只臂膀，她觉得她无力主宰“百花园”的命运。和马翠花的官司继续着，电视台那边也跟着助威，徐灵芝更是对“百花园”纠缠不休，减了两个疗程她的肉还是没少，而且有增添的可能。她真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事还有完没完，是愈来愈烈呢还是变本加厉、登峰造极，她一点把握也没有。母亲吵着要见洪青，见不到洪青，母亲威胁她要去死。关红和关月还是憋着劲儿要想借走她的四十万，三天两头地找她，无论她说什么过火的话，她俩都不在乎。这让玉荣穷以应付，两个表妹为了达到目的，连人最起码的羞耻感都没有了，还讲什么人格什么尊严，她们不是拿这些东西来做幌子吗？玉荣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她不停地质问自己，是我太爱钱了吗？是我把钱看得比洪青的命还重要吗？是我太冷酷了吗？是我看着两个表妹落难不拉她们一把吗？我是纯粹的生意人吗？我惟利是图吗？肖风是我命中的克星吗？徐灵芝会放过我吗？“百花园”在我手中气数真的尽了吗？我和马翠花的官司能赢吗？这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种种的问题在玉荣脑子里搅和着，挤压着她的意识。
她只能一点一点去追根究底，她觉得自己不是纯粹的生意人，她有生意人的精明，她也会感情用事，她和洪青的事，绝对不是因为她看重钱而不看重人的结果，她和洪青到了这一步，是她追寻真情的结果。现在她才想明白了，真情不是追寻的，也不是赌一把就能赢来的，真情的范围很广，真情存在于社会中，真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真情存在于夫妻之间，真情存在于父子之间，真情存在于母女之间，真情存在于姐妹之间，真情存在于兄弟之间，真情存在于同事之间，真情存在于上下级之间，真情存在于朋友之间，真情存在于人群中，真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所有的真情靠追寻是没有结果的，只能靠维护，真情需要精心地维护，真情需要无私的奉献，真情需要人人来呵护，真情需要人人来关爱。她对洪青是真情，她对关红和关月也是真情，可这些真情到头来都变了味儿，看来这真情不是一个人就能包容的，真情需要全社会的关爱和生活的土壤，真情是人和人互相感染互相依存的，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不是谁想追寻就能够追寻到的。
洪青的事让玉荣感到心痛，关红和关月的事让玉荣感到头痛，母亲的身体又令她担心，她真的想知道她今后要走的路，可那条路始终是模糊不清的。
这时玉荣又想起了她做过的那个天门大开的梦，在那个梦里，她是顺着两道光柱上了天路，她是被那紫色的华丽吸引着上了天，她是被天门关在里面的。那梦真美啊，那会是通往天堂的路吗？梦中的天门都有门楣，有门扇，有门廊，可是现实呢？现实中的路却是模糊的，灰白的，也是暖昧的。玉荣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她尤其害怕自己一个人在无路的地带瞎摸。其实刚才她真的希望景枝能留下来陪陪她，可是人家有人家的家园，人家有人家的老公，你不能不放人家走啊。景枝走后，玉荣一个人待在家里跌人了一片虚无中。
景枝回到家里，江波在厨房里忙着，饭香、菜香飘荡着，满屋子都是。景枝去厨房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到外屋，大腿搭二腿的看电视。
江波做了一桌菜，讨好地挤坐在景枝身旁。景枝挪开一点距离，说，是不是心虚啊？怎么早早回来做饭？江波说，今天不忙，回来陪陪老婆。景枝说，要不是我发现了你的奸情，你能这样好心？江波说，什么话不好说，非要说这种话？多难听。景枝说，难听的话总比难看的事要文明一些。江波说，我真的和蒋小春没什么。景枝说，蒋小春都对我说了，你仍然对她贼心不死。江波铁青着脸，什么话？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她是有夫之妇，我是人民教师景枝的老公，我怎么能对她有非分之想？我只不过是怀怀旧，喝喝茶，聊聊天，光天化之下，我能对她怎样？景枝暗笑，脸上却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现在是对她不能怎样，但有了机会你一定会下得了手。江波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了？景枝也跳了起来，你对我凶什么？你做了脸上有光的事是不是？你说你忙却有时间和过去的情人喝茶。
说不定还谈情说爱，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江波说，我们是碰上的，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景枝说，你让我相信你，你敢说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这要是第二次呢？要是第二次你就不是人养的。江波真是被老婆说准了，他有些乱了方寸，竟跑去把一桌菜掀翻在地。景枝说，你这是不过了？不过了我们就离，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景枝说着把锅和碗也扔在了地上，她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江波慌了，他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迹。景枝过去把他推开，不收拾了，离婚吧，离了一了百了，你天天陪着情人去喝茶。江波一时性起，离就离，你不离你是孙子。景枝跳着脚大骂，你不离你是孙子。景枝见江波发出毒誓，自己也不示弱跟着发了毒誓。可这种状况她还是有点怕，她忙给玉荣打电话，边哭边说，你快来吧，江波砸了锅碗，他要和我离婚，你快来吧。江波过来夺掉话筒，他狠狠地压上电话，气得鼻孔都歪了，离婚是我们自己的事，你叫玉荣做什么？景枝尖叫，你借了她的钱，你想赖账吗？我是玉荣的朋友，离婚前要把钱的事了结。江波一听这话，就低下了头，他怎么也不能理直气壮起来，就一味地听着景枝数落，声调再也没有高起来。
借了人的钱腰总是直不起来，这是谁都明白的事。
玉荣来的时候，只听到景枝的哭声和吵闹声，江波抱着头坐在一边，像是没气了。玉荣说，刚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工夫就闹得天翻地覆，你们也真会闹。景枝哭着说，他要离婚，他还不想还你的钱，你说他是不是人？玉荣说，江波，你真的想离婚呀？江波抱着头说，是她说要离婚的。景枝说，他砸了满桌子的菜，他就是不想过日子了。江波仍抱着头说，是她砸了锅碗，她不想过这种日子。玉荣说，你们不是想离婚吗？现在就可以去办手续，很容易的，走，我陪你们去。景枝瞪大了眼，什么？你陪我们去离婚？他借你的钱你不要了？玉荣说，当然要，像他这样的人，借上钱领着女人上茶楼，我怕我的钱都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给喝光了。
景枝没看出玉荣是故意这样说的，她竟觉得玉荣这样说她丈夫很刺耳，她说，江波没有领不三不四的女人，他领的是蒋小春。玉荣说，我知道，他领了蒋小春就会领别的女人，这种事也会上瘾的，我看你还是跟他离了吧，这样看来他确实靠不住，我以前不知道江波还是个花心萝。景枝说，他不是花心萝，他对我还是比较专一的，他只不过是碰上了蒋小春，就忍不住花了一下。江波猛地抬起头，他说，什么叫花了一下？我只是和蒋小春聊了聊天，还是老师呢，用词一点都不准确。景枝也说，对对对，他只是在怀旧，他对蒋小春没什么邪念玉荣笑了，这就对了，那你们还离什么婚呢？你们不就是为蒋小春离婚吗？景枝呆了一下，才发现上了玉荣的当，她气得叫起来，玉荣，我是让你来帮我出气的，你却这样对我？玉荣说，你刚刚从我家里走了几分钟，就又大呼小叫地把我弄了来，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就是喊了十多年的事啊。景枝说，什么十多年的事？玉荣说，离婚的事啊，你们喊了十多年也没离，我早不相信了。景枝和江波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景枝瞪了江波一眼，笑，笑，笑大了嘴巴看谁见得你。江波说，没人见得更好。景枝说，去，做饭去，做好点，让玉荣在这吃饭。江波领命而去，很快，厨房里又是一片快乐的交响曲。
这两口子的天空，阴得快晴得也快，玉荣觉得这种生活也蛮有意思的。他们这种天摇地动地打闹，仅仅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很快就愈合了，而且还长出了新的肉芽。可是她和洪青之间，就不会出现这种长出新肉芽的事，好像俩人都把对方看得很重要，然后就被这种太在乎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玉荣让景枝两口子折腾了一下，也有点累，就不想动弹，倚在沙发上等着在景枝家吃饭。
江波在厨房忙，玉荣小声对景枝说，你不是喜欢蒋小春吗？怎么一会儿就变卦了？景枝同样小声说，我不是想吓唬他一下吗？结果不知咋的就吵起来，越吵越凶了。玉荣说，吓唬他一下也行，以后他就不敢约蒋小春了。景枝说，可要是蒋小春约他呢？玉荣说，他也不敢随便赴约，说不定得拉着你。景枝说，我去吗？玉荣说，当然要去，你去了，他们就没机会了。景枝说，你要死啊，说着说着就把我套了进去，我这个老师算是白当了。江波从厨房里伸出头，你们说什么悄悄话？玉荣说，我对景枝说，下次你出去喝茶的时候，让她跟着你，别让你学坏了。江波说，我再也不敢喝茶了，喝茶是有钱人玩儿的把戏，我还欠你的钱，以后真不好意思再到那地方去了。
玉荣在景枝这里吃过饭天就黑了，景枝让江波去送玉荣，她说她逛了一天，还得备课。
江波去送玉荣，景枝坐在灯下备课，她面对书本时忘记了书本以外的所有事，她常常是这样，所以她永远没有伤感的时候。她的人生道路走得弯弯曲曲的，她的事业是从当代课教师每月挣一百六十块钱起步的，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就边去当代课教师边参加成人高考，后来她拿到了大专文凭也转成正式教师。可是其中啬勺艰辛谁能想像到呢？她经受了学校那些正牌大学毕业的老师的歧视。她也经受了很多的白眼和嘲笑。但她抱定一个主意，那就是教好她的学生，只有教好她的学生，才是她人生惟一的出路。
那几年学校每年都要统考学生，她班里学生的统考成绩一直在全校排名第一，她的名气和尊严也就有了，她就更加拼命地工作。她爱她的学生，她的学生也爱她，她就非常知足。接着她又报考了成人本科，她的生命是在工作和不断地学习中进化的，她参加本科考试的那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她怀着孩子，九个月都过完了，说不定哪天要生，大家都劝她别去考了，可是她不听劝，她准备了生孩子的所有物品，租了一辆车去省城考试。考完后连夜赶回来，脚都冻烂了，可她没有哭，天一亮孩子就出世了。当时玉荣就骂过她，说她是孔乙己，说她是新社会的范进中举，弄那个破文凭往脸上贴金，不顾自己的命也不顾孩子的命。
这些事过去这么多年了，景枝想起时涩涩的，带着苦味，却也有甜的成分搀在里面。人不就是这样挨过来的？人生的点点滴滴不是一句话或一本书可以说清楚的。庆幸的是她不是孑乙己，也不是新社会的范进中举，她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收获，她转成了正式教师，她的工资也足够她开销了。她现在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她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学生，还对得起自己的这份职业。穷日子、苦日子过惯了，她也不怕什么了。惟一的问题就是公公、婆婆来了没地方住，可她已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她租了一套楼房，就是房费贵点，她也只能咬咬牙了，她不能让老人来了没地方住。这就是她，到了什么山可以唱什么歌，她对生活和感情从来都不矫情。
江波送玉荣回来，看见景枝坐在灯下备课，他就放心了，这说明家庭战争已经结束了，没留下余威，也没留下阴影。家庭的天空仍然是晴朗的，江波就特别地放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