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藏锋的人生中,从没有一夜像这样狼狈、惊恐和绝望,以至于即使是他最春风得意的那些夜晚,他也偶尔在睡梦中迸发出几句关于这晚的梦呓,这都是他不论走到怎样的巅峰都难以抹去的耻辱,也是历史的烙印、沉浮的疤痕。
他是被身边的伴读李艾急急慌慌送进大皇子府里的。大皇子刘藏悟已经成年,是因为中秋才从封地回宫来的。也正因为封了地远远地送出去了,朝中才都猜测要立刘藏锋为太子。坦白说,刘藏锋看出来他的皇兄并不服气,因为他并不哪一点比自己差,更何况他还是长兄,立长是理所应当的事。伴读李艾给他换上太监的衣服拉他奔往大皇子暂住的旧府时,他就隐隐知道了一些可能的事情,因为平常,他是绝对不会踏进这间府邸的。
早在刘藏悟还小如今的刘藏锋几岁时,他就求业青给他在宫外盖一间屋子独住,只因为嫌宫里其他皇子吵闹,又或者刘藏悟本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说,这是所有成大器人都有的共同点——他们的喜怒并不和自己的表情同步。然而刘藏锋并不这么觉得,他那时想象中觉得大哥非常可怜,没有母妃,没有玩伴,一个人孤独地呆在一件空旷的屋子里。后来某天他偶然去了一次刘藏悟府里——其实那也无非是业青在宫墙边紧贴着盖了一间玲珑的、玩具似的小府——他看见院里长着宫里从没有的野花,结着他从没见过的野果,爬着他从没见过的野藤,葱葱茏茏,从从容容,一切都是野的、新的,而他的大哥,就这样穿着粗布衣服,捧着圣贤书,像每个古代的贤人雅士那样,在皇宫边得意洋洋地住着。刘藏锋到了就舍不得走了,此后的每一天,他都惦记着那间小小的屋子,一有闲暇就央求到大哥那里去玩。刘藏悟在那儿住了三年,而后就放弃了皇位的挣扎,领了封地娶了妻出宫了。但这三年里刘藏锋对于这间屋子的记忆、对于刘藏悟的记忆犹如一道窄门,紧紧锁住了他所有的向往。
或许刘藏锋一直在追随他的脚步,而在超越他之后,又顿觉无处可去了。
中秋那夜,他从偏门进了大皇子旧府,看见里面还挂着当年业青为刘藏悟所书的“省悟”二字,突然有些难言的惆怅。每年寥寥几次的会面已经冲淡了手足之情,而关于那时布衣鹤腰的大哥的记忆,也都随着这片片的瓦黯淡下去,渐渐蒙尘。
他推开门,门里坐着刘藏悟。刘藏悟少年时英气的轮廓如今变得硬朗,眉像母亲显华,眼像业青,很刚正。他穿着一身黛色的袍子,把着茶盏,很端正地坐在厅里。但厅里没有点很多蜡烛,只有两三根,显得有些昏暗,昏暗之下,隐秘地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刘藏锋作了一个深深的揖,拜问:“大哥。”
刘藏悟对于这样的称呼有些吃惊,因为刘藏锋没有叫他的封号,这样近的称呼让他也有点惆怅。他勉强笑了笑,放下茶盏,站起来,招呼一声:“来啦。”
刘藏锋“嗯”了一声,两人就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刘藏悟说:“你过来。”
刘藏锋就走上前,因为礼法微微低着头不和他对视。刘藏悟看见当年矮他一头的二弟如今和他一般高,也有与他相似的眉眼,穿着太监的衣服有点狼狈的站着,他突然有点儿好笑,但又很快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挣扎。
过了一会儿,刘藏悟说:“你看着我,我问你。”
刘藏锋就微微抬起头看着刘藏悟,等着他的下文。
刘藏悟看着他,突然笑了,不过笑得有点怪异。他想了想,一字一顿地问:“你想当太子吗?”
刘藏锋猛地一抖,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难言的战栗。他被很多人推着去争太子,他也这么做了,但是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感到一阵恐慌,害怕一旦面对了这个答案,自己之前所做的就毫无意义。他突然有点反常的结巴,说:“可、可是又——大概是吧。”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不敬、非常危险的问题,但刘藏锋不想撒谎,也不想避而不谈,而且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决定性的问题,他的回答,很可能主导着今晚的走向。
有风吹进来,宫那边有些远远的人声,在寂静的夜里传的很远,刘藏锋和刘藏悟都没有管,或者说,都默契地避而不谈。
刘藏悟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思索了一下,点点头,“你到底没有和我卖关子,”他顿了顿,又问:“……那么,我们两个,你希望谁来当太子?”
其实这是一个更危险的问题,何况当初立储之争,他俩也有一番不清不楚的较劲,刘藏悟当初更是险些丢了如今的大皇子妃,答案昭然若揭。但刘藏锋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当年一闪而过,当下,他突然有点迷茫。所有那三年的记忆翻出来,带了很多隐秘的关心和血浓于水的质朴的亲情,又不得不沉寂在高墙厚瓦的皇宫里、消散在明争暗斗的朝堂中。
然而最后,业青也没有敲定储君人选。
帝王家本来就是这样的——帝王家非要这样吗?失去了前面的背影,我该追赶谁呢?他就有点犹豫。他犹豫的时候,听见外面的门窸窸窣窣的响,他问:“外面有人?”
“没有,”刘藏悟回答的斩钉截铁,“可能是走错了的宫人,你不要管,你回答我。”
刘藏锋眨了眨眼,神色黯淡下来,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想让从前住在这的那个大哥……当太子。”他的咬字很重,也很慢,这一句话说完,他突然如释重负。
然后他看见刘藏悟的眼泪刷啦一下流了下来。
他不知道刘藏悟为什么流眼泪,但他直觉觉得这不是因为伤心。
刘藏悟没有去抹脸,只说:“我知道了。”
然后门咣一声被强行打开了。长长的前院的甬道上涌进一群围着黑布的侍卫,那是褚芒的兵。刘藏锋的脑子里突然轰隆一下,猜到了很多。他猛地跳起来,拼命去拦刘藏悟,但已经晚了。刘藏悟跑到了门口,突然摸出一个包袱掷向他的心窝,他不得不后退几步,而后听他低声喝了一声:“卧房床底有暗道,快走!”
刘藏锋想说话,也想哭,但刘藏悟已经提剑冲了出去,他最后说:“父皇早就有命……我不甘心,我只想问问你,我本来想,不论你回答你还是我,争到如今,我不服气,我都要杀了你再出去……”
于是这个回答成了刘藏锋侥幸一生也后悔一生的回答。
刘藏锋在窗缝里隐约窥见许多,包括厮杀、围困和服毒。他眼见刘藏悟奋力拼杀,身上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最终心有不甘、满腔愤恨的倒下。士兵上前擒住他,他的嘴角缓缓流下一道黑色的血迹,那是服毒的迹象。最后他们拖着刘藏悟的尸体走了出去,他并没有闭眼,他的眼睁得很大,可以说是目眦欲裂。刘藏锋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恨哪,他是荃国最大的皇子,是本可以当太子的人,如今却只能被这样毫无尊严毫无保留的拖出门去,像一块破布。这一夜很多人死不瞑目。他眼前儿时的这间开满野花的屋子和如今这个血流成河的夜晚严丝合缝的重合,拼凑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刘藏悟的死状,那条漆黑而且湿滑却只能独自走完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暗道,成了他迈入成年的第一页,也是第一滴血泪。往后的多少年,他悔恨交加、夜不能寐,因为在最后的那几年,他葬送了那个小府里的大哥。他们的兄弟情分,起于三年,止于三年,而也就为这三年,搭上了刘藏悟一条性命。
他颤抖着解开包袱,那是太子金印和业青的四个血字“务保藏锋”。从这个夜晚开始,许多事情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刘藏锋不止攥着蒙尘的金印,也披上了为血所污的龙袍。父母的死、手足的死、至交的死,他的荣耀、尊严、责任,一齐在这个残忍的夜晚被深深的激发,又深深的埋葬。
刘藏锋又想哭又想笑,他想,大哥啊,你府门前那么大的匾额和灯笼,怎么会有人走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