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你究竟是游击队还是无赖豺?
这匹讨厌的豺我行我素,仍一次次前来挑衅,又一次次脚底抹油。
公野猪虽然有强壮的体魄和犀利的獠牙,但奔跑的速度并不比豺快,更比不上豺那般灵活,每一次都白追一场,累得气喘吁吁。
当赤莲再一次光临时,母野猪和公野猪嘴对嘴哼哧哼哧商量了一通,母野猪将五只小猪崽子赶进磐石底下的一个凹坑里,然后,和公野猪一前一后迎着赤莲奔过来。
母野猪是这样想的,光凭公野猪一只猪的力量,看来是无法把这匹无赖豺捉住或吓走了。无赖豺一次又一次逼近小猪崽子凶恶地啸叫,不仅搅得它们全家没法安安静静吃东西,更糟糕的是,五只小猪崽子都已吓得魂飞魄散,再继续惊吓下去,会吓出神经病来,变成疯猪的。
为了小猪崽子的安全,它有必要帮公野猪一把,两路出击,给无赖豺一点颜色看看,叫无赖豺这辈子看见野猪就头疼。它多次悉心观察,四周没有其他豺的踪影,甭担心会中调虎离山计。
母野猪和公野猪排成一字纵队,公野猪是前锋,它是后卫,万一狡猾的豺七转八转绕到公野猪的后面要去磐石那儿偷袭小猪崽子,它也能及时救援。母野猪觉得自己考虑得挺周到,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放放心心地向母豺赤莲压了过来。
母豺赤莲心花怒放,它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前去挑衅,目的就是要激怒母野猪,使其离开小猪崽子,让老母狼乌凤有可乘之机。这不是调虎离山,而是调猪离崽。它把喜悦之情隐藏在心里,表面上装作害怕的样子,撒腿就跑。
公野猪和母野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紧追不舍,眼看快要追上了,豺绕过几棵大树,又拉开了一截距离。它们停下来喘口气,有点不想追了,那豺反倒转过身来色厉内荏地冲它们啸叫。
——你们这两头蠢猪,你们再敢追,小心我把你们炸成猪排吃了!
——气煞猪也!恼煞猪也!
公野猪和母野猪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地又追了上来。
三五个回合下来,公野猪和母野猪离开半山坡的杂树林已有好几百米远了。
山顶上,一个灰色的身影像箭一样蹿向半山坡那块醒目的磐石。
母野猪正盯着母豺赤莲追得过瘾呢,突然,背后传来小猪崽子叽吱叽吱喊爹哭娘的尖叫声,比听到火警的警报声还让母野猪心惊肉跳,转身没商量,拼足全身的力气飞快地奔回半山坡的杂树林。公野猪也扔下母豺赤莲,回身要去救援。
想追就追,想撤就撤,没那么容易!赤莲杀了个回马枪,跟在公野猪身后,虚张声势地要咬公野猪的尾巴,公野猪被迫停下来与赤莲周旋撕咬一番……
远水救不了近火,等母野猪赶到磐石旁,乌凤已叼着一只小猪崽快下到谷底了。母野猪害怕再中圈套,不敢追撵,只是将狼口余生的四只已吓得灵魂出窍的小猪崽招拢到自己肚皮下,朝渐渐远去的老母狼乌凤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公野猪好不容易摆脱了赤莲的纠缠,来到杂树林里的磐石旁,大势已去,已望不见叼走小猪崽子的狼了,也只好陪着母野猪一起哀嚎。
这时候,赤莲和乌凤已在葫芦谷外的碎石滩上会合,分享这只美味的小猪崽,无论狼嘴还是豺嘴,都吃得满嘴流油。
一只狼加一匹豺,等于什么?恐怕数学教授也解答不了这道算术题。但如果拿同样的问题去问老母狼乌凤和母豺赤莲,它们就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一只狼加一匹豺,等于生存有了保障。
天气还是那般寒冷,鹅毛大雪仍时断时续地下个不停,日曲卡雪山仍是冰雪覆盖的世界,然而,无论是乌凤还是赤莲,都不用再为食物发愁了。这以后的十来天,它们几乎天天能捕到兔子、马鹿或狗獾。
豺狼,豺狼,豺和狼好像天生就是一对配合默契的狩猎伙伴:作为豺,赤莲机警敏锐,反应极快,听觉、嗅觉和视觉都胜狼一筹,发现猎物后,善于动脑筋想办法;作为狼,乌凤凶猛强悍,攻势凌厉,腾跳扑咬锐不可当,盯住猎物后,不咬断猎物的喉管誓不罢休。
赤莲和乌凤,这对豺狼组合有三种最基本的合作模式。
一是在赤莲发现猎物后,故意暴露出自己的身影,在猎物认为安全距离之外的地方,招摇过市,一会儿啸叫,一会儿蹦跳,猎物出于一种对豺的天生恐惧,警觉地注视它的一举一动,视线牢牢被它吸引住了,注意力也完全集中到它身上,对身后及左右必然感觉麻木反应迟钝,或者说完全忽视了来自身后的危险。于是,乌凤悄悄地绕到猎物的身后,一下就把猎物扑倒。
二是由乌凤率先对猎物发起攻击,穷追猛撵,而赤莲则不动声色地埋伏在草丛或岩石背后。乌凤在追撵过程中设法将猎物赶到赤莲的伏击位置,等猎物逃到它面前,突然跳出来,不等猎物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举将猎物咬翻擒获。
三是一狼一豺兵分两路,向猎物迂回包抄,形成左右夹击的态势,发一声威,同时向猎物迅猛冲去。猎物惊慌失措,想往左逃,撞见了狼;改往右跑,发现了豺。就在猎物左右为难犹豫徘徊的当口,它们的爪牙已落到猎物身上了。
虽然是食物匮乏的冬天,但自从它们联手猎食后,比春天的黄金季节还吃得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1+1绝不仅仅等于2。
六 大难临头各自逃
赤莲和乌凤用左右夹击的办法,将一只岩羊逼到悬崖上,岩羊成了瓮中之鳖。
对于母豺赤莲来说,这是和老母狼乌凤最后一次合作狩猎了。从时间上推算,它还有两天,最多还有三天,就要分娩了。为了自己和小宝贝们的安全,它当然要远远地躲开危险的老母狼,找个清静的地方产崽。它已计划好摆脱老母狼的办法,半夜等老母狼睡熟后,悄悄地滑脚溜走;它将在森林里绕个“&”形的圈圈,布下一个迷魂阵,即使老母狼第二天早晨醒来后要追赶它,也摸不着它的去向;它还要在坚硬的冰河上走一长段路,然后岔进没有积雪的乱石沟,这样,即使老母狼识破了迷魂阵,也休想找到它的脚印并顺着它的脚印找到它。
感谢上帝,在它即将和老母狼分道扬镳的时候,让它们碰上眼前这只岩羊。这只灰褐色的岩羊膘肥体壮,起码有五六十斤重,它俩一顿肯定吃不了,大概会剩下半只羊,留着明后天吃。嘿,再也没有什么明后天了,今天夜里,它动身溜走时,就拖着吃剩的半只羊走,这样,它就不用担心产后一两天里由于身体太虚弱而找不到食物了。
一切都很圆满,一切都很完美。
乌凤已动手进行最后的噬咬了,它举着狼爪奋力向岩羊扑去,像骑马似的骑到了岩羊的背上。眼瞅着乌凤两条前腿搂住了岩羊脖子,狼嘴叼住了岩羊颈侧的动脉血管,大功即将告成,突然,晴天霹雳,悬崖左侧的一垛雪堆后面,轰地爆出一声巨响,它连同那只岩羊一起,像被野牛使劲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天空升起一朵蓝色烟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乌凤曾经被猎人的子弹削掉过一块脚爪,惨痛的教训永远镌刻在记忆里,因此倒地的一刹那,它就明白自己又一次成了猎枪的活靶子。果然,那垛雪堆后面闪出一个壮壮实实的黑脸汉子,鹰钩鼻、宽嘴巴,头上扎着一条咖啡色的包头巾。它差点没晕过去,冤家路窄,他就是曾经用滚烫的子弹打断了它右前爪的家伙!
看来,螳螂捕食,黄雀在后。它在追撵岩羊时,猎人的枪口已在后面瞄准了它们。那个黑脸猎人在得意地笑,毫无疑问,是在为他自己一箭双雕一枪射中两个猎物而心花怒放。岩羊的脑袋和胸部被霰弹打成了蜂窝煤,幸亏有岩羊做挡箭牌,它才没受致命伤,只是右侧的胯部被削去一块枫叶大小的皮肉。它立即跳起来,快跑,趁该死的猎人还没来得及放第二枪,赶快离开这里!唔,这头肥嫩的岩羊就算白送给你们人吃了,但愿你们吃了后不消化,拉肚子,什么药也治不好,最后把肠子都拉出来!
在猎枪打响的一瞬间,母豺赤莲已先乌凤一步扭头沿着山脊往山下逃窜。乌凤跟随在赤莲后面,撒腿狂奔。这一带地势十分险峻,没法分开逃命。
背后响起了悠扬的口哨声,继而响起了一条狗愤怒的吠叫声。不用回头,赤莲和乌凤都明白,猎人放狗来追它们了。刚才它们在追捕岩羊时,已消耗了很多力气,而猎狗以逸待劳,精力充沛。不一会儿,那条猎狗就撵着它们屁股追,离它们只有十几步远了。
赤莲和乌凤逃进山腰那条早已废弃的古栈道。
栈道极窄,只有半米来宽,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赤莲相对来说体小腿短,又挺着大肚子,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乌凤已逃到它的身后,狼爪快踩着它的豺尾了。呜,呜,乌凤一面跑,一面嗥叫,用意十分明显,是要它或者往左边或者往右边让一让,腾出一条通道来,要超越它逃到前面去。它才没有那么傻,会让乌凤逃到自己的前面去。明摆着的,它和乌凤不可能双双逃脱猎狗的追咬,再过一会儿,不是它就是乌凤,总有一个要遭到猎狗的致命扑咬,从这个角度看,逃出猎狗的魔爪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跑赢乌凤。
背后只有一条猎狗,一条猎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扑倒一只狼的同时又咬翻一匹豺的,扑倒它赤莲,乌凤就可逃生;同样,扑倒乌凤,它赤莲就求生有望。这种时候,猎狗绝对不会挑剔,非要逮住豺或者说非要逮住狼,对于猎狗来说,逮谁都一样,都是主人感兴趣的猎物,都能向主人邀功讨赏,因此,可以肯定地说,谁落在后面猎狗就逮谁。
要是在平缓的山坡或开阔的草原,照目前的情形,它赤莲肯定成为猎狗扑咬的一号目标,因为乌凤很快就能逃到它的前头去。感谢苍天,它们现在是在狭窄的古栈道上赛跑;再感谢一次苍天,它赤莲因为比老母狼先拔腿开逃几秒钟,而今眼下位置处在乌凤的前面,只要它坚持不让道,乌凤就休想跑到前面去。
乌凤跑着跑着,闪到左侧,贴着绝壁,想溜边钻底,跑到前头去;赤莲也跟着往绝壁靠,不留一条缝,让乌凤无隙可钻。乌凤又闪到右侧,想从悬崖边缘挤出一条逃生的路来;赤莲也跟着挤向右侧,用身体挡住企图僭越的乌凤,乌凤差一点被逼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占着好道不快跑,好不好?
——哎,哎,先来后到,您总得遵守点秩序嘛。
——你自己跑不快,还不让我跑到你前头去,你这不是存心要把我喂狗吗?
——您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不是我要把您喂狗,而是可恶的猎狗要咬您哪。
终于,背后传来了狼的惨嚎和狗的狂吠,传来狼和狗激烈的扭打撕咬声。哦,猎狗追上并扑倒老母狼乌凤了。呦噫嗬——呦噫嗬——乌凤吐出长长一串锐厉的尖嚎,如泣如诉,像绊脚的绳索,直往它赤莲飞来。它不用翻译也能听明白,乌凤是在向它呼吁,向它求救,希望它能返身回去帮帮忙。不用回头它也知道,乌凤此时一定处于劣势,狗爪踩得它翻不过身来,狗牙已咬得狼毛飞旋,要是没有谁去帮它解围,成为猎狗的牺牲品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赤莲不仅没转身回去援救,反而加快速度,逃得更猛了。日曲卡雪山因为靠近西藏,不少猎狗都有藏獒的血统。藏獒是一种世界上唯一敢只身与山豹拼搏的狗,堪称超级猛犬。获得藏獒遗传基因的猎狗,各个身高体壮,勇不可挡,再强健的大公狼也难以与其匹敌。它赤莲就是回身援救,一只挂彩的老母狼和一匹怀着一肚子宝贝的母豺合在一起,能否打得过一条猎狗,还是个问号;再说,后面还有握着猎枪的猎人,正在往这儿赶,随时都会赶到,那杆闪动着幽幽蓝光的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轻易就能把一个豺头外加一个狼头击穿炸碎。它好不容易才获得了逃生的机会,怎么可能再回头往火坑里跳呢?它怎么可能去做狼的殉葬品,为狼陪葬呢?其他忙都好帮,这个忙是不能帮的。
————噫——嗬——你这昧了良心的豺,要不是我可怜你,让你跟在我的后面,你早就变成一具雪地饿殍了,现在求你来帮帮我,你竟然装聋作哑!
————噫——嗬——你这短命的豺,你过河拆桥,你见死不救,你袖手旁观,你明哲保身,你隔岸观火,你出卖朋友,你卖友求荣,你落井下石,你翻脸不认狼,你是世界上最卑鄙无耻的豺!
不管老母狼乌凤是恳求也好,谩骂也好,威胁也好,诅咒也好,赤莲一概当耳边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它对自己和乌凤的关系有十分清醒的认识,无非是利用狼的威力混一口饭吃,联盟都谈不上,不过是一种苟合,或者说是一种勾结。如果可能的话,老母狼随时都想吃掉它呢!就凭这种关系,要它返身舍命去相救,哼,岂不是在痴狼说梦!别说像它和乌凤这种纯粹互相利用的关系了,就算是同一物种之间,就算是友谊深厚的朋友,又有谁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出手相救呢?
——唔,老母狼,您自认倒霉吧,明年的今天就是您的忌日。
赤莲逃得毫无顾忌,没有丝毫的羞愧和内疚,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反而是心安理得,并有一种在黑夜里摸生死牌自己运气不错摸了张生牌的欣喜。
赤莲相信,要是它和乌凤颠倒一下位置,老母狼也会像它一样自己管自己逃命的。一切生命本质上都是利己主义者。
它逃出五六十米远,便走完了古栈道最惊险的路段,前面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冷杉树林,地势骤然间变得平坦。它松了一口气,哦,它只要钻进冷杉树林,再越过前面那条冰河,猎狗和猎人就休想再找到它了。此时此刻,猎人还甩在后面没追上来呢,猎狗和老母狼鏖战正酣,起码两三分钟里是不可能干脆利索地结束战斗腾出身来追撵它的,而它离冷杉树林只有几米之遥了。现在它彻底放心了,这场危机对于它来说,算是过去了,已经成为历史了。
七 阴差阳错的解救
背后的撕咬扭打声越来越激烈,不时夹杂着狼撕心裂肺的嗥叫和猎狗穷凶极恶的咆哮。
奔逃中的赤莲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停下来回头望一眼。它已逃到了安全地带,它现在的位置离狗狼搏斗的位置有五六十米远,停下来,回头望一眼,绝不会降低它的安全系数。
在动物界,感情永远是一种奢侈,但当自己的生命有了保障,似乎就该考虑感情问题了。不管怎么说,老母狼乌凤毕竟和它一起逮过兔子,一起捉过小猪崽子,不说友谊吧,彼此怎么也算得上是个熟“人”,或者说是各自心怀鬼胎的盟友。现在,老母狼快要死了,它远远地回头望一眼,以示同情和惋惜,也算对得起十多天来它们朝夕相处形影相随共同觅食的那点缘分了。
赤莲想到这里,收敛豺腿,停了下来,扭转脖子,将悲悯的眼光投向老母狼。一条和狼差不多高大的白狗,赫然映入它的眼帘,它像遭到电击一样,浑身一阵战栗。它刚才在猎枪炸响的一瞬间,扭头就逃,没时间也没兴趣去看看猎狗的尊容,现在是第一次看见追它们的猎狗,它做梦也没想到,压在老母狼乌凤身上正在施展淫威的大白狗,竟然就是两个来月前残暴地咬死了它心爱的丈夫黑项圈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