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的间隙,我又去了一次黎乡,虽然在这两年里,在和舅舅他们的电话联系中。他们曾一再地要我去玩,我答应着,但一直没去。在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留了点遗憾的,这个念头偶尔会萦绕于我的脑际,让我忍不住叹息,我知道如果我再去,是忍不住的,那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暮春时节的小镇是没有残春的伤怀的,春耕的繁忙已经过了,可地里的活还多着呢,到处是拖拉机的鸣响。小镇上也是人流如织的,打麻将的声音难闻。阳光已经烈起来了,太阳下一走,鼻尖就会渗出薄汗,什么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想那吟着“花落水无情,闲愁万种”和“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轻阴,偏碍游丝度”的怨女早堕在旧日的烟尘里了。
舅舅舅妈看见我都很意外,说都念叨着你呢,快毕业了吧,工作有眉目了吗。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环顾着屋子,还是两年前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似的,下面是两间大屋,作客厅和餐厅,上面是卧室和客房,栏杆围了一圈,好欣赏周遭风景的,第三层是几间空屋,用来堆放杂物,最上面是平台,是供他们在夏夜里乘凉的,雨薇曾经跟我说过他们夏天的晚上在平台上开亮路灯,可以看书,或者下棋,或者叫朋友们来吃西瓜聊天,生活可以称得上平静和优裕。她的话让我想起父亲,他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吧,可他想过母亲吗,想过她在逼仄的屋檐下生活,天不见亮就爬起来到菜场去,走过积满污水的阴沟?想过夏天的时候风会肆虐整个城镇,瓦片在房顶上翻飞吗?
雨薇不在家,她已经是高三下学期了,功课紧得很,周末也是不回来的。我问舅舅她打算到哪里去上大学,舅舅说,那丫头疯得很,想去北京或是广州,总之越远越好,唉,孩子大了都一样,就想挣脱父母往外跑。
雨薇不在,我又寂寥了一些。舅舅他们忙得很,要去厂子里,又要联系业务。舅妈怕我闷,说你看看电视吧,要不自己出去逛逛。我说,您甭管我,我自己会玩的。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闷闷地看了会儿电视,心却不在这上面,紧张地跳。我出了门,往外走去。
离黎乡不远的镇叫汕江镇,想是有一条叫汕江的河流从镇上流过的缘故,乘公交车半个小时可到达。在车上,我是一路忐忑着,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看看,只是看而已,然后就此别过。
这是一个离黎乡近似的小镇,只是它似乎更拥挤些,少了一种古镇所有的雅致和遥远的气息。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曾经不经意地向舅舅打听他的地址,舅舅有些奇怪地问我,问这个做什么呢。他说他也不是很确切地知道,好象是叫五里店的。一个奇怪的地名!其实舅舅对他并不生疏的,偶尔也会在路上碰到,寒暄两句的,当初他和母亲的婚事是得到了大家的承认的,舅舅也许还以兄长的身份跟他开玩笑说不许欺负母亲的话吧。
其实他是很好打听的,在这个地方也是小有名气的,一家水果罐头食品厂,就是他开的,这些年这样的乡镇企业很多都跨了,他还撑着,可见也是经营有方的吧。
林剑树,呵,一个很有男人气概的名字,那么我应该是姓林的了,他的名字在母亲的日记本上从没出现过,母亲提到他的时候总是用“他”来代替,想是母亲对他恨得很深,所以连名字都不愿提及,但果真是不愿提及吗?她为什么会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林剑树”“林剑树”呢,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当我闯进她的房间的时候,她的眼神是多么地惊慌失措啊,她望着我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问她在写什么,她才反应过来,慌忙收起纸,说,没什么,就走了出去。后来我是因为好奇偷偷地翻了她的衣服口袋才发现的。
我在工厂的树阴下站着,看着那道不宽的石门,从围墙和洞开的门望过去,可以看到里面有重重的屋宇和郁郁葱葱的树林,看来工厂的建造也有好长时间了,他该是志得意满了吧。
我在外面走来走去,都引得路人侧目了,本来小镇并不大,一个陌生的女孩是会让人注意的。我想了想,还是踏了进去。我有些奇怪在我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这个念头并不很强烈的,那时我关注着周遭的一切,我渴望着体会与以往生活的不同,而现在,我是要为近在咫尺的未来做一个选择了。我的未来天晓得会是怎么样的呢?
与别的工厂差不多,它有黑板报,上面写着一些注意事项,,安全的或者饮食的,甚至还有笑话趣闻。地图上标着工厂结构,各个车间,一个车间是一道工序,家属的住房在最里面。
我在里面逛来逛去,难得碰到一个人,工厂并不大,不存在保安或者巡逻的人,车间里有明亮的灯光。
我在树阴下的石凳上坐下来,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就这样走吧,我不甘心,可是又能怎样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几个人从大道上一路走过来,好象在争辩着什么。他们正要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对正凝视着他们的我说了一句话,我楞了一下,他说的是方言,大意是你不去上班在这里作什么。我看了看我自己,我像是在这里上班的人么?我没好气的说,我又不是这里的人。他听我说普通话也楞了一下,换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是外地人吗,你来这里作什么。我说,这门又没人守着,我不可以进来吗。他突然笑了笑说,小姑娘,好厉害的嘴巴。
他们走过了,我还坐在那里,快晌午了,舅舅他们该回来了,于是又想先回去再说。我正要走,刚才那个人又折了回来,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说,你来找人?我不置可否。他说,你要找什么人,告诉我就行了。我带几分挑衅说,好啊,我要找厂长。他说,你找厂长作什么。我说,我有我的事。他笑了笑说,好吧,我带你去。话说出口,我只得跟着他走。
他把我带到一间明亮的办公室,叫我坐下后,倒了一杯茶给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就是厂长。
我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都泼了出来,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我盯着他,不宽的额,方正的脸,平民化的穿着。这就是我二十三年中想象的父亲?想象中,他要有炯炯的目光,线条分明的轮廓,和命令他人的气质。呵!我是把小说中的男主角移到他的身上去了,要他漂亮和冷酷。我的父亲,他本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啊!我还想象过我们的重逢,它是应该要有些戏剧化的。我会扑到他的怀抱里告诉他我已经远离他二十三年?我会向他哭诉母亲对他绵绵不绝的怀念?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我无权指责啊!
我望着他,他的面目逐渐模糊,我的眼前闪过母亲那凄哀的目光和枯坐的身影。我的眼睛变得潮湿,这是真实的,不是戏剧化表演中的惊天动地,我不需要酝酿情感。有一天当你曾经强烈梦想过的东西真实地凸现在你面前,你会发现它多么地不真实,你会忘了去把它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轻地呵护。生活,永远都是一个出其不意,还总是一个平淡无奇,它会轻易地打翻你一千种一万种的设想,想象中的自己总是会活在传奇里。
他的一声问话打破了我的沉默,我想我表现得太过反常,他说,你怎么了,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的头脑里混沌一片,忘记了原先想好的台词,原来我是想和他聊一聊目前的情况的吧,比如他的工厂,他会侃侃地谈起,然后我问他目前的生活,他会说他很知足,但人生中不乏遗憾,我会借机问他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他会懊悔的吧,他会说起母亲,说他从来不曾忘记。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又如何能引他回前尘旧事里去。
我半天不开口,他很疑惑地看着我,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理了个头绪出来。我问他,你还记得张月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抖了抖,我想知道在母亲心里占据了这么多年的人,对她,会有一点点的不忘情吗?
他很明显地吃了一惊,说,你到底是谁?
午餐的时间到了,工人们像潮水一样地涌出来,原来寂寂的厂子变得热闹起来。
我说,我是她的女儿。
他“哦”了一声说,怪不得,我觉得你和她眉眼有些相象,原来是故人的孩子,你从哪里来,她现在还好吗,你爸爸对她好吗?
我说,她已经因病去世了。
“哦”,他重重地跌到沙发深处,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来找我,想必也是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以前是我对不起她,让她死心离开,一晃二十多年了,多亏她还记得我。
我说,假若当初她不离开呢,又待怎样。
他说,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你妈妈对我有误会。他站起来说,待会儿再说吧,走,你饿了吧,先去吃饭。
我说,不了,我该走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说,我还想多了解你母亲的生活呢,刚来,怎么能走。
我跟着他走,我又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呢?一路上,他问及母亲生前的情况,我简单地告诉了他。他的家和别的职工在同一幢宿舍楼,年代已经久了,上面满是雨水的痕迹,只有碧绿的爬山虎给了人盎然的春意。
他的妻子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他回来,他说他儿子已经去远方上大学了,全家福的照片上那个朗朗的年轻人就是他。
他向他的妻子介绍我说,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到这里来玩玩的。她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她穿着居家的略带懒散的衣服,头发松松地挽着,她的面容确实有几分像母亲,举止也挺贤淑,不过她比母亲年轻,想是因为生活清闲,又没有风吹雨打的缘故。在路上,我以为自己看见她会恨她,毕竟是因为她,才使母亲离乡背井,郁郁而终,可是现在我一点都恨不起来,她不是一个狐媚风骚的女人,父亲因了她的照顾应该是很幸福的吧,那母亲呢,她有什么错,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母亲也许早已想通了这一点,所以可以在西北那片土地上平静地生活。
吃过饭,趁她在厨房里刷洗的时候,我问他有年轻时候的照片吗,我想看看。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但他答应了,拿来了他在部队里和刚退伍时候的褪色了的黑白照片,穿着军装的他确实英气逼人,怪不得母亲如此倾心。可是我无法把他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二十多年的时光竟然让人面目全非,除了轮廓还在。这是怎样的残酷。他的身上有这小家的油腻的温煦的气息,是和这油漆的桌子,光柱中的灰尘联系在一起的。他安于这家的温暖的怀抱,安于窗帘上小朵小朵的花。他是如此平凡的一个男人,活在芸芸众生之间,经不起岁月的蹉跎。可谁不是这样的呢?像树的年轮一样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由地想如果在他身边陪伴的人是母亲,那该有多好,看着彼此慢慢地生出华发,几十年风雨携手走过,笑过吵过是反璞归真的平和。
她从厨房里出来,她说,我今天和别人约好了去打麻将。说完,向我点点头,说,你们慢慢聊啊,就背了小包出去了。
他向我笑笑说,她就喜欢打打麻将,逛逛街。
我低头不语。他突然问我说,小禾,你告诉我,你是我的女儿吗?
我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他,他怎么会发现的呢?一定是我的眼神吧,我总也控制不住会去看他,去观察他,是我的眼睛泄露了这个秘密吧,他到底是一个见过无数世事的人了。
于是,得到我的证实后,他向我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真相:
我的文化水平不高,虽然在部队学习了几年,但因为只有小学文凭,因此退伍后没有一官半职,那时我家里很穷,只有几间草屋,可以说得上穷得叮当响,和妈,大哥一起生活,为了给大哥娶亲东挪西借了很多钱,翠萍后来说她要外出打工就走了,但我知道她是嫌我穷,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每天只知道下地种田。后来在集体大生产中认识了你妈妈,你妈妈长得有些翠萍,我就留了神,有意地接近她,你妈妈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听我说了我的事后,不但不嫌弃,还主动和我好,常常到我家来照顾我妈,还受到了别人的非议,后来土地承包了,自己分了田地,我造了一个小小的砖瓦厂,最开始很辛苦,不分白天昼夜地干,整天拿着模具倒来倒去,后来就慢慢红火了起来,规模也变大了,招了人,几间草屋也翻盖成了瓦房,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也很好了,已经是谈婚论嫁,已成定局的事,我也是真心对你妈妈好,如果最初是因为翠萍的话,后来就完全不是了,但就在马上就置办婚宴的时候,翠萍回来了,她找到了我家里来,她也是知道我和你妈妈的事的,但她又旧事重提,并且向我解释说她当初是为了筹措我们结婚的钱才跟着别人外出的,那时我又有点心软了,毕竟她是我第一个中意的人,我为她伤心过好长一段时间,但我还是没有忘记你妈妈,我跟她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了,叫她找个比我更好的,她拉住我说还是觉得我最好,说她忘不了我,这时你妈妈恰好到我家里来,一推门撞见了,转开身子就跑,我怎么叫都叫不住,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等了两年,在这段时间里,翠萍对我也确实挺好,我就娶了她。
我说,既然她是这样的人,你还要娶她?
他说,小禾,我读的书不多,想得也不多,但一些基本的做人道理我还是懂的,我也知道人都会犯错,你看见一个女人那样小心地对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要说翠萍吧,人是势利了些,可也不能全怪她,她总得为她自己考虑考虑,再说她跟我这些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陪着我一起奔,要我看啊,这人一辈子是没多少道理好想的,你想来想去还不是朝着它既定的路上走,我也没多少要求,也不过是求个安稳,不缺衣少粮就好了。
我说,那妈妈呢,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母亲,她恨了她十五年,结果事情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九泉之下她是欣慰呢还是遗憾?如果她愿意停下脚步听他的解释,如果她不那么冲动地离开,如果她愿意回来┈可是一切都是如果了,生活有什么如果呢?
他接着说,本来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的,看见你之后才有这种感觉,你妈也太倔强了,这么多年来一点音讯都没有,如果我知道的话你们生活就不会那么苦了,也许她就不会死。
我说,你应该知道的,妈妈是一个外表温柔但内心很坚强的人,她很独立,也很能干。
他说,这一点我相信,你很像她,脾气也像,既然我们团聚了,你就不要走了,我会好好地照顾你,补偿这么多年我的失职。
我说,那她呢,她会接受你突然冒出来的女儿吗?
他说,我会向她解释的,你不要把她想象得很坏,这么多年的时间,人是会变的,什么都会被磨平,她现在也不过就喜欢打打麻将,跟人家说些鸡毛蒜皮的事,人也是蛮通情达理的。
我说,爸爸,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说,可我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家单独在外,万一被人欺负怎么办,你听我的话吧,毕业后留在这里。
我被他的话弄笑了,也很感动,我说,我已经这么大了,懂得照顾保护自己的。
我们又聊了一些闲话,他把家里所有的食物都搬了出来,大都是水果,堆在我面前,还亲自把梨削了给我,我看了看他的手指,可能是因为长期抽烟的缘故,指甲都被熏黄了,我说,爸爸,你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的。他说,我也不经常抽的,有时想事情时抽一根,不过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努力戒掉了!我们看着对方都笑了一下。我想这一切来得并不迟的吧,还有很多年的岁月呢,我可以常常地见到他,看他逐渐头发变白,老态龙钟,我可以搀着他去江南的桥上走走,看远远的桔林里累累的硕果,或者是在街边的小茶馆里叫上一杯绿茶,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些陈年旧事。
当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的时候,我说我要走了,他说,为什么要走呢?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一定要多住几天的。
我说,舅舅他们该找我了,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他说,我可以跟他们说的。
我说,现在先不要吧,何必又揭开二十多年前的事呢,让街坊邻居说闲话,以后有机会的。
他说,那好吧,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你爸爸,你要让我常常看见你,知道你的情况,你有什么难处,我也好帮你。
我说,我知道的,不管我去哪儿,我都会记得。
临走,他又叫住我说,你还年轻,路还长得很,能够抓住的东西就不要轻易错过,否则会留下遗憾,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们全家福照片中的翠萍,对她,我一点都恨不起来,上一辈的恩怨离我已经远了,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他送我出去,我离开大门已经很远了,回过头,他还倚在门上看我,那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他龙钟的老态,看得让我心酸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