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的文学功夫是夫子教的,张放的拳脚功夫,也是夫子教的。
堂堂岱山郡学书院的经师,远近闻名的大儒田夫子,竟是个文武全才,这事儿可没几个人知道。
就连书院里的教席和学子们,都大多不晓。他们只知道夫子涉猎广泛,对兵书兵法那是有研究的,却不知在真正打人、杀人的功夫上面,老夫子也很有研究。
这种研究不是“书呆子”式的纸上谈兵,而是实实在在的功夫。
关于他从哪里学的武艺,夫子并没讲过太多,只告诉张放说他年轻的时候也也曾游侠一方,只是后来年纪渐长,才弃武从文,改学了圣人之道,不再打打杀杀。
张放曾问过夫子为什么不对外人透露他会武,夫子当时摇头晃脑地说,文生治,武生乱,二者相较,吾喜文,so,只露文而不露武。张放摇头说不明白。夫子说笨蛋,那就告诉你个能懂的,我一教书老头,当然得有个文化人的样子,要是叫人知道我会舞刀弄枪,觉得我跟个枪棒教头似地,谁还愿意把孩子送到书院来读书啊!没人来读书了你让老头子我喝西北风去啊!这叫形象懂不懂?张放这才点了点头说哦懂了。
他后来又问那您既然不愿让人知道您的身手,干嘛还教我武艺?夫子说当年从城外把你小子捡回来的时候你狼狈地像条野狗,见你无依无靠怕以后再受人欺负,才一时心软教了你几招。
“当初教你武艺只是让你在这乱世里防身,哪知道你小子仗着有三脚猫功夫,现在架越打越多,听说在梧丘城里,都小有名气了是不是?提起‘城东放哥儿’大名,好像很多人都知道嘛。”夫子冷冷地看着他。
张放讪讪一笑,不敢答言,过了会儿才道:“您前几日不还说我的武艺已经小有可观了,怎么今日在您嘴里,又变成三脚猫了呢?”
“小有可观的意思就是还大有不足。”夫子一瞪眼。
张放不服气,虽然知道仍会接着惹夫子上火,可还是硬着头皮道:“昨日吴老三带着那么多人,都捉不住我,要不是我一时大意,根本不会被他们围住,这般功夫,怎会还是三脚猫?”
出乎他意料,夫子倒没有因这顶嘴又生气,只是轻蔑地瞥他一眼,徐徐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坐井观天,自得自满,只能更显明还是个门外汉而已。”看他还不服气,又接着道,“就比如攀岱山,没爬多久的时候,总以为已走了很远,以为就快到山顶;只有真正经历一番辛苦,累得满头大汗后,你才会知道山路艰辛,知道自己不过才刚刚开始攀爬,离顶峰还很远。所以你要记住,虽然虚心的不一定就高明,但高明的总是虚心;庸人不一定就自大,但自大的多数是庸人,至于极少数又自大又高明的,那是个例,你没必要特意学人家,也学不来。”
“您还真是诲人不倦啊,随随便便就能找个道理开始说教。”张放小声嘀咕,“那,我在武学上就还是个庸人一级的喽?您呢,您应该是很高明的吧。”他恭维道。
夫子摇摇头,捋了捋长须,“年轻的时候还有几分身手,现在老了,又疏废许久,早已不复昔日,不过教教你还是没什么问题。”
张放觉得夫子年轻时一定很厉害,这是他的感觉,可是有多厉害呢?瞥到远处池塘边的晏雨,他想起这姑娘昨天那快得匪夷所思的出手,于是冲那边努了努嘴,问道:“晏雨师妹的身手您肯定清楚,那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她这么厉害?”
“没有。”夫子答得很干脆。
“那她这样的已经算是很强喽?”
夫子今天第一次在张放面前露出了点笑意,“雨儿的师承武学化于天道,自成一系,独步天下,而她又是个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习武天才,你说强不强?年纪虽轻,可恐怕她早已入一流高手之列了。”
张放倒吸一口冷气,伸脖咂舌,忍不住又转头望了望池塘边的那个静坐的白色身影,心想那丫头平时闷闷淡淡的,没想到竟有这么厉害!
“一流高手!那岂不是可以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境界?”张放目中透出憧憬。
“如探囊取物?”老头儿鄙夷地瞥着张放,“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万人敌?武艺再高,对上千军万马也只有被踩成肉泥的份,你就算能对付几十甚至上百的人,能对付得了上千人吗,累都累死了?你以后还是少看些奇怪的闲书吧。”
张放讪笑,正想再问问她是从哪学来的那身手时,夫子却又开了口。
“好了,不要再羡慕雨儿了。”他说,“昨天你在花会上和人家闹了那么一场,不管原因为何,结果如何,都是粗鄙莽撞的事,有辱斯文,以后不许再如此。”
“是。”张放老老实实地应承,表示听从训诫,以后做好孩子。
“至于处罚——”
张放的心悬起来,暗道终于来了。
“就不要你再做背书抄文那种纸面功夫了。”
张放心下一松,然后又一紧,暗想难道有了什么新花样?
“这次罚你去做件事,算是个任务,做好了,当作抵偿你这次的过错。”
做事?张放小心翼翼问道:“什么事?”
夫子眯着眼,斜觑着他,“放心,并非什么难事。是前几日雨儿曾对我说过,她来了梧丘,却还没有到天下闻名的岱山上一游,很想去看看,为师我仔细思量,觉得她从未去过,还是有人带着比较好。你对那山上熟,所以这次,就罚你做雨儿的向导,带她好好在山上转转。岱山颇大,最远的景观离城要有两三日的路程,你就多陪她看几日,什么时候雨儿看够了,你再和她一起回来。雨儿昨天救了你一次,这回正好可以算作你报答她了。”
张放完全怔住,眨眨眼,呆呆地问道:“就这个?”
“不错。”
“没其他的了?”
“你还想要什么其他的惩处?”
“不是不是。”张放赶紧把头乱摇,“这个惩处很好,很好……”
“好?”
“不,我是说,很严厉,恩,很严厉。”他使劲在脸上挤出恭敬领罚的神情,心里却半是欣喜,半是大惑不解。笑话,这惩处严厉?这根本就不能算是惩处啦!带着个大美女去游山玩水,让书院诸生们流口水,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嘛。夫子在搞什么?把这种事当成对他的惩罚,实在是太离谱了吧。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信天上会掉馅饼砸自己脑袋上。这事透着蹊跷,夫子有时候是迂一些,可并不傻,怎么会可能真得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惩处?若说他只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放过自己,张放又觉得不可能,夫子向来严格,有过必罚,怎么可能毫无道理地就不追究他过错了,反而给他找桩美事?更何况——
“那个,让我和晏雨师妹同去,那岂不是要孤男寡女在山中同处了,这,于礼法不合吧?”
夫子面露微笑,看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你前日在塘边,乘醉去搭讪雨儿,想来也是对她存有心思。如今这样安排,岂不是正对你胃口?”
张放尴尬一笑,“您怎么知道的……那天,我是真醉了。”
夫子挥挥手,“那天的事就算了,已无关紧要。这次去得山中后,你若是个守礼君子,自不会使行止有亏,你若有非分之想——”他胡子颤动,嘿嘿一笑,“倒也不妨,以雨儿的身手和聪慧,逾越礼法的事想必你也不敢干,而你若真能以言语行迹打动雨儿,让她对你留心委意,老师我也乐得看你们年轻人喜结连理。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有门亲事。不过要真正地讲,雨儿这里你也没什么机会,为师我倒是还有个另外人家的姑娘,生的端庄静淑,家资虽不多,但也算殷实,与你门当户对,怎么样?你若有意,为师就做回月老,为您们牵个红线。
张放觉得夫子此刻好像徐大娘灵魂附体,赶忙摇头拒绝。
谈至此,他觉得夫子的话已是越来越不对劲,完全不似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因为存着这样的疑虑,所以虽然看起来这桩携美同游的“惩罚”很惬意,他还是下意识地道:“要是郭冲那家伙知道了怎么办?上次不过在晏师妹身边睡着了,他就让吴老三来找我麻烦,这次要是知道——嘿嘿,知道我和晏师妹去了那山里观花赏月,岂不是要骑上马,带上家客,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了?”
“文深那般对你,倒也并非因嫉恨,是有其他的原因。昨日午后听闻你们间这场胡闹,我已修书一封到郭府,今天早上又与文深谈过了,所以你放心,他不会再找你麻烦。”文深是郭冲的表字。
怪不得那家伙刚才只是瞪自己一眼就走开,并没有再找自己生事,张放躬身谢过夫子,然后笑道:“您说他找我的碴并非因嫉恨,那是因什么?”
夫子淡淡道:“你不需要知道。”
张放咂咂舌,对夫子这故弄玄虚的样子很不以为然,可明白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便道:“您留我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带晏雨师妹去游岱山?”
夫子点头。
“那什么时候去?”
“明天。”
“明天就走!”张放心想好快,“什么时辰?”
“天亮就动身,你早点起,到书院来与雨儿碰头,我已雇了一辆马车,等到城门一开,你就立刻和雨儿乘此马车出城。”
“和晏雨师妹乘一辆车?那岂不是要同坐一个车厢里喽?”张放兴奋地道。
夫子白他一眼,“你在外面赶车。”
张放脸上笑意顿时消散,嘟囔道:“原来不光做向导,还要做车夫。”
夫子不理他的抱怨,面色转为凝重,直直地注视着张放,一字一顿地道:“有件事你必须要注意。”
“什么?”张放见夫子如此神态,微有诧异。
“你们这次出行,一定不要和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为什么?”
“不要多问,照办就是,记住,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你自己一人住,这想来不是问题。”
又不说,张放有些郁闷。这次去岱山,真得只是看风景吗?为什么非要安排自己随那姑娘去呢?他再次望了望远处池塘边的晏雨,心想夫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难道这真不是什么好事?真是对他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