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云,水雾如织。
远处,有浣女群归,夏衫轻薄,笑语玉碎。这声响隔得很远,影影绰绰,伴着午后熙阳,不知是梦是幻。
她凭桃栏,眼神静静的,颇好玩——说是好玩,是因为那眼神近乎于呆。
这个女子或是少女,有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每个人看到她,都会先注意到她的眼睛。这双眼睛黑白分明,染着微微鸭壳青,灵动得宛如黑葡萄子,可此刻怔怔的,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也正因为这双眼睛,旁人便吃不透她的年岁。说是女人,将近二十三四,可偏偏长了一张孩子般的脸庞,尖秀下颌,水亮的双眼,淡眉小嘴。个子不高不矮,两肩瘦削,水葱似的人。
可是这个女子却身穿黑衣。长发束在身后,无髻无簪。那黑衣也非女装制式,更非男式常服。黑衣是夏布绉料,上绣神鸟毕方,形似凤,并非人人可以穿戴的样式。
她就望着水烟,听那渔歌,过了很久。一队侍女手中拿着食盒自回廊尽头走来,也没有惊起她的注意。不过看到她在此,侍女齐齐止步行礼。
她们的声音终于将她的神志拉回此处。
“唱的是什么呢……”她呢喃着这句话,转身离开了桃木朱栏。结果脚下没踩准,绊在了栏杆石阶上,直直向下踉跄摔去;那些侍女大惊,连忙簇拥上前欲扶住她,然而旁边伸来了一只手,稳稳地拖住了这黑衣女子。
“哎,走路看着地。真是的,多少年的毛病了……”
那人苦笑着,声音轻柔。侍女悉数跪下,“是下人侍奉不周,望——”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她吗,你们索性别管她,让你家主人摔几次,她就长记性了,就知道走路要看着地了。”
这男子大约二十七八的岁数,皮肤白净,眉眼儒雅和善,令人望之亲切。他虽嘴上这样说,手上还是好好扶着她,看她有没有扭伤。那女子被扶着,又踉踉跄跄被拉到回廊中间,总算是站稳了。
“现在什么时辰?”她问。
他说,午时。
“午时,陛下用完午膳和冰盘,就该开午间朝了。”
她说完,静静望着这名被她叫做陛下的男人,目光坦然无辜。
夏花正好,雀鸟跃动花间,叫声在寂静中回荡;他呆立在那,过了许久方才咳了一声,无奈道,“朕的云卿啊……”
“就算有急事要问丞相,陛下也应该找宫使。今日该不会又是……”她打量着他身穿的寻常褐衣,心中已有了计较,“……私自出宫吧?”
他神色立刻沉下,连带声音也严厉起来,“涛天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朕理应垂手而治使民安生,偶尔出宫来丞相府怎么了?再说了,云卿能待在府里休息,朕就不能偷的浮生半日闲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云一,你……”
“——陛下,这五日是臣的年假。”
云一叹了口气,拢了拢袖子;涛天淮帝一下子噤了声,顿了顿又道,“朕就没有年假么?”
云一摇了摇头,“没有。一品至从二品,每年不计冬至夏至,享年假五日。臣是一品,陛下是天子,无论品级。”
“……好,好,好。云一,你这官是不想做了?”
“一品官员至多下贬三级。从四品享年假十五日,臣谢过陛下。”
她说完,拱手揖了一揖,等他发落。
他嘴角抽了抽,应答不上来,一时尴尬。不久,宁静回廊上,响起了第一声侍女忍不住的嗤笑。
——淮帝丘涵水如梦初醒,扯住了她的袖子。
“云、云一啊!”他挥手遣散丞相府的侍女,拉着她走向另一头的湖心亭,“朕的云卿啊……云相啊!”
丞相府的大园是典型南地园林,垂柳绕湖,放养白鹅。此时日头大,白鹅都伏在树荫下避暑,湖心亭也清净。丘涵水拉她坐下,道,“大热天的还穿官袍,不怕中暑?”
“反正陛下今日一定不会按规矩开午间朝,御驾到来,臣也必须更衣,还不如直接换上。”
“你怎么就肯定朕会逃宫来丞相府?万一朕去了垂柳井呢?去了弱水市呢?还有那个……那个云湖码头?”
“陛下,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免得思虑太过想坏了龙体,臣担待不起。”
“……云相你好大胆子。”
“陛下言重。”
他被抬杠也抬惯了。女相云一,天下智魁,平日好三事:朝政、养鹅、抬天子的杠。偏偏涛天国泰民安,朝内太平;丞相府有的是专人替她看着那些白鹅。所以剩下唯一一件事情,只有和丘涵水抬杠。这杠子从两人青梅竹马抬到天子君臣,每天都有新鲜抬法。
丘涵水一天不被抬杠就浑身不舒服,道,“待会陪朕去垂柳井吃冰米糕。”
“日头大,臣抱恙。”湖心亭里阴凉,旁有蝉声,听的人发困,云一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那你替朕想想办法,让朕也有个年假?朕都十年没放过假了!”
“陛下往阳明山行宫避暑不就行了。”
“行宫避暑也要开小朝会,也要批折子!朕要年假!没有朝会没有折子……”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般让你这样说的话,最好是别讲。”
“陛下多去后宫走动,有了皇子,有了太子储君……”
“打住,打住。”丘涵水敲敲栏杆,免得她把自己太上皇的生活都预料好了,“——垂柳井冰米糕,走走走。”
云一叹了口气,只能由他,“陛下稍等。”
要上街,不能穿着丞相官服,只能换上便装。她起身走向回廊,身后响起了丘涵水的喊声。
“哎哎,云一,走路看地——”
——话音未落,云一又绊到了衣摆,踉跄着往前跌去。
————
“我说……”
“嗯?请说。”
“咱们从哪头开始逛?”
“南头。”
“为何?”
“路短,人少,树荫多。”
——女相云一,决策无一错漏,皆有理有据。
丘涵水没办法。只能跟着她走南头,与北头卖冰米糕的摊子渐行渐远。
前段时日,世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们都知道,因为这件事情和云一也有关系——每隔三至六年,就有一位名为蜉蝣羽的散仙,在大昭接云岭上设下锋刃会,决出天下第一名榜。这一届斗智,蜉蝣羽摆出七子残局,最终被云一变为十三子连环,无人可解,生中藏死,死中藏生,已是绝局。
锋刃会已过去三年有余,然而就在前日,有人在接云岭顶峰石棋盘上落下新局,约战云一。
贵为涛天云相,云一自然不会那么无聊地跑去应战。锋刃会的智魁名号于她也并如何重要,设局之人如此处心积虑、哗众取宠,定也是个追名逐利之辈。
这件事情迅速传开,各国棋手竞相抄录棋谱钻研。大街小巷,处处可见街旁有文人聚集谈论,有书店用整张宽大鹿皮为纸,将棋局画在上面,悬在门口,以招揽生意。
他们俩都身穿便服。云一换回一袭云蓝色裙裳,跟在他的身后。丘涵水时时要看着她,以免那人又撞到了哪绊到了哪。云相的性情朝中皆知,平日说话慢悠悠的,不怒也不笑,大事上神思敏锐,但敏锐的只有神思。如果没有国事,她就一个人呆呆地不知道想什么,怪好玩的。
也没有婚娶,也没有定亲。但是没有人敢问这一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淮帝云相,从小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那书店的鹿皮棋谱就悬在路边。此时是正午,日头大,只有三两人聚在那钻研这局棋。两人路过那,丘涵水驻足观看,云一倒是没发现他停下来了,又一个人自顾自往前走,好在被他叫住了。
“云卿,你看看,这局是不是活了?”
丘涵水也略通棋艺,之前见过云一的那局十三子连环,这局棋不知如何演变,竟然转为双活之路。云一抬头晃了一眼,道,“没什么好看的。”
“你之前见过了?”
“必然见过的。所以才说,没什么好看的。”
她缓缓走到鹿皮前,目光落在边角——那上面有二枚黑子,一名白子。
“你那局棋,十三子连环,不是说绝无生路?”
“我不曾这样说过。”云一道。丘涵水咳了一声,也想起来,她是没有说过这句话,只是观棋者琢磨不出解法,所以下了这个结论。
他很好奇,布下这个棋局的人是谁?又是怎么化了这局?
“黑白任何一方倘若贸进,就是必输无疑。所以,不进则退。”云一指向边角三子,“这就是最后一波堆砌出的龙尾子,黑白两方都在急流勇退。”
丘涵水不解,“一方退了,另一方何不乘胜追击?”
“——所以说,这局棋没什么好看的呀。”
云一垂下眼,神色恹恹的,像是懒得再说。午后,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也离开了书店,去他心心念念的冰米糕店。夏日里吃一碗荷叶盛的冰米糕,上面浇上蜜浆、糖槐桂,一口下去,就要比什么都自在。
丘涵水买回了两份冰米糕,交给了她。可云一还呆呆地望着来时的方向,清澈的双眼中,似乎有些惆怅。
“……这不是一局棋。”
丘涵水听见她呢喃的声音,很轻很轻,并非和他说话,只是自言自语。
垂柳井艳阳如炽,行人往来。冰凉的荷叶结了水,自她指间流下,染湿了罗裙。
——云一知道,这是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