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栋忍无可忍，大呼一声，“够了！”以不容辩驳的口气对张玉良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大司徒临死托国事，寡人敢不听之！”国栋难得一怒，一怒难犯，张玉良无奈之下，只能顺从，道，“陛下既开金口，臣不敢异议。”命人辟出一处幽室。
岳弈与国栋一室相对，国栋叹道，“实非我欲杀你，张玉良、李轶欲杀你也。”岳弈笑道，“我知道。然而，不说这些。”说完，看着国栋，郑重说道，“我不在了，刘氏宗族、复国大业，都在陛下身上了。张玉良之辈跋扈不臣，陛下也当自爱，暗中当多培植羽翼，扶助势力，亲近宗族，笼络豪杰，早晚自立，勿受绿地军之气。臣之部属军卒，可使归于刘赐。刘赐忠厚，又最得陛下信任。如此，则臣之部属可为陛下所用也。”国栋伏地而泣，他一直以为岳弈看不起自己，没想到岳弈在临死之前，居然还会一片苦心地为他考虑。岳弈再道，“臣言罢国事，尚有家事，敢托陛下。我家兄弟三人，二弟刘仲，小长安聚战死，今我也死，独三弟岳纯一人幸存人世。岳纯素懦弱，不足为害。陛下顾念同宗，勿使我家绝后。”国栋点头，无不应允。
岳弈托付已罢，挺身而出，挥剑斩断岳稷身上绳索，大笑道，“黄泉之路，未免寂寞。陪我同死，可乎？”岳稷跪倒在地，抱着岳弈小腿，痛苦流涕，一味自责，怪我，都怪我！岳弈笑道，“一死而已，何必作小儿女姿态！”岳稷抬头抹泪，仰望岳弈，也笑道，“你我自应放心而行。岳纯……”话没说完，岳弈面色大变，剑如闪电，一剑刺穿岳稷咽喉。岳稷气管已断，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他望着岳弈，一脸的委屈和无辜。他只不过想说岳纯一定会为他们复仇，他是想安慰岳弈的啊。然而，他怎么刚一提到岳纯的名字，岳弈就突然就对他下了毒手？他不怪岳弈杀他，但他就是不明白，他死也不明白！
岳弈既杀岳稷，环顾国栋、张玉良等人，目光温柔，高声道，“岳弈生而有幸，能与诸君共起义兵，并肩而战。如今中途分别，不胜唏嘘。我只能带诸君走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由你们自己去走。张祁覆灭在即，天下将属于汉室，也将属于诸君。呜呼，努力！”言罢，大笑道，“岳弈之头，张祁悬赏上公之位、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以求，一直求之不得。可惜啊，如今只能白送他了。”说完，回剑割喉，血喷三尺，轰然倒地。
高大的身躯，结束于倒下。璀璨的生命，完成于自杀。岳弈已死，我的朋友岳弈已死。此时，离他起兵只过了八个月，离他错失皇位只过了五个月，离他攻陷小王只过了十五天。然而，就是这一段短暂的旅程，已经足以使他从一个人上升为一个传奇。他的笑容，他的赤诚，他的名声，他的魅力，都将长存于当时人的记忆。他为了大场面而生，而他一生中最后的大场面，他同样应对得游刃有余。他将他的死，演绎成了一场华丽，所有在场的人，无论是友是敌，无不为之感喟叹息。
岳弈的死讯传到父城，张伟黯然落泪，岳纯却并不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只问了使者一个问题：岳弈死后，谁继任大司徒？使者答道，刘赐。岳纯听完，对张伟道，我必须回小王谢罪。
张伟大骇，小王回不得呀！幕僚如宋飞、冯博等人，也是竭力劝阻：小王现在形势并不明朗，绿地军刚杀了岳弈，说不定接下来就是一场大清洗，你这一回去，不正好往刀口上撞吗？况且，你是岳弈的亲弟弟，又刚刚立下了平阳景苑大捷的盖世功绩，绿地军必然如同忌惮岳弈一样忌惮你，为了防止你替岳弈复仇，一定会对你痛下杀手。不如先留在父城，观望观望再看。
岳纯执意要回小王，道，“绿地军如果要大清洗，一定会隐瞒岳弈之死，随便编一个借口，将我等骗回小王，一网打尽。如今岳弈虽死，继任大司徒者却并非绿地军首领，而是刘赐，表明绿地军和岳家之间的谅解已经达成，不用太过担心。”另有一些话，岳纯则不能明说。事实上，除了回小王自首之外，他几乎别无选择。他还能怎么办？就凭他手下这点人马，根本没能力造反；留在父城观望，又只会显出自己的心虚，反而越发让人生疑。
岳纯去意已决，张伟、宋飞、冯博等人见不能阻止，于是自愿同行。一行十余人，即日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奔赴小王。
接下来岳纯在小王的表现，与其归于中国政治史，不如归于中国表演史。岳纯在小王各方势力面前，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真心悔过的罪人、一个与哥哥划清界限的弟弟，一个胸无大志的混混，一个与世无争的废物。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场影帝级别的精湛表演。
岳弈旧日部属阎锡山等人听说岳纯回归，早早就出城相迎，虽然他们名义上隶属于继任的大司徒刘赐，但他们自己却并不这么看，他们将自己视为岳弈的私人资产，只有岳弈的弟弟岳纯才有权力继承。他们更愿意由岳纯来成为他们新的主人。当岳纯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他们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大人，纷纷围上前去，希望从岳纯那里得到鼓舞和安慰。然而他们很快就失望起来，岳纯对他们并不搭理，只管自己前行，他们不肯甘心，跟着岳纯，一再试图将话题引向岳弈，岳纯的回答却始终只是一句：我有罪在身，不堪相问。
进入小王之后，岳纯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国栋行宫。君臣相见，岳纯别无言语，只是伏地谢罪。国栋望着诚惶诚恐的岳纯，身为皇帝的尊贵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身为族兄的内疚感也由衷而生。岳纯和岳弈不一样，国栋每次看见岳弈，总感觉高山在前，压抑得难以呼吸，然而岳纯却不会带给他这种压力，相反，他还挺喜欢这个乖巧温顺的族弟。
究竟该如何处置岳纯？国栋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岳弈临死之前，将岳纯郑重托付给他，而他也答应了下来。他很想信守承诺，饶过岳纯，但在和张玉良等人取得共识之前，他却并不敢自作主张。万一他公开饶了岳纯，而张玉良等人不肯答应，为防止岳纯日后为岳弈报仇，非要杀了岳纯不可，那他将两头不是人，既得罪了刘氏宗族，又得罪了绿地军。绿地军既然敢杀岳弈，他国栋如果不听话，他们恐怕同样敢杀。总之，暂时还犯不着为了岳纯开罪绿地军。怎么处置岳纯，还是等和张玉良等人商量了再定不迟。国栋计较已定，于是并不表态，只是扶起岳纯，道，岳纯一路辛苦，且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议。
岳纯坚辞道，“臣待罪之身，不敢归家，请宿卫中，为陛下驱使。”岳纯的宗旨很明确，那就是绝不轻易出宫，一定要留在国栋身边，我就在你眼皮底下呆着，哪儿也不去，我相信你，我把性命都交给你。国栋大为感慨，于是同意岳纯所请。
是夜，岳纯于黑暗中醒来，惟恍惟惚，浑不知身之所在。此前的沉睡，给了他解脱，给了他安慰，他变为虚幻的波函数，弥漫到整个宇宙，弥漫到一切的所有与无所有，与天地同寿，与造化共游。然而，他醒来了，在醒来的一瞬间，波函数随之收敛，于是，他又不得不回到人间，回到一个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他逃不开，至少在死之前。然而，这儿是哪里？如此的宁静，如此的寂寞？
许久，宫中传来禁漏之声，岳纯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小王。
是的，他已经回到了小王。作为平阳景苑大战的指挥官，作为拯救汉军的救世主，他本应如英雄般凯旋，人们将倾城而出，为他准备好洒满鲜花的道路，当他经过之时，人群将如潮水向他奔流，只为能够幸运地握到他的手，汉军将领们将在他的面前低下头颅，筵席上，所有的人都将轮番向他敬酒，不醉不休。而他的长兄岳弈，则愉快地看着他出尽风头，同时骄傲地告诉身边人，看，这是我三弟，比我成就。
然而，永没有这样的一天了。岳弈已经死了，一切也因之改变。他此次回到小王，分明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还记得在父亲葬礼之上，岳弈拍着他的头，安慰他，别怕，有我。他还记得攻克湖阳之后，岳弈告诉他，在这世上，只有你我兄弟，可以相倚靠，可以共始终。他还记得当他离开小王出征长风街之时，岳弈命令他，你小子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如今，他活着回来了，可是岳弈呢……岳弈已经离开，而他竟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手足断，安可续？世间再无刘岳弈！那些兄弟之间的鲜活记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小时候，岳弈对他来说，既是兄长，又像是另一个父亲。等他长大之后，他又隐隐以岳弈为敌人，他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在岳弈的巨大阴影之下，努力为自己去证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为了岳弈而活，只要能够得到岳弈的关注和欢喜，他几乎什么都可以去做。然而，岳弈不在了，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兄弟，更失去了一个对手。他于是悲伤，于是寂寞。
如果他当初不曾离开小王，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有他在岳弈身边，张玉良等人的阴谋便不会得逞。然而，他毕竟是离开了，他去到长风街，指挥了平阳景苑大战，并且一夜成名，彻底走出了岳弈的阴影。可问题是，他虽然赢了平阳景苑，却失去了兄长，这是怎样的一笔账？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留在小王？如此说来，岳弈之死，他其实也间接有份。
还敢继续往下想吗？去追问黑暗深处的心灵，去探寻心灵深处的黑暗？岳纯浑身发抖，不寒而栗，他是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岳弈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不会再有人挺身立在他的身前，替他抵挡明枪暗箭，他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童话早已破灭，尽管成人的游戏丑陋无比，而他却必须参与。
他该如何应对一个没有岳弈的世界？他希望岳弈能够告诉他。事实上，岳弈也的确告诉了他。岳弈用他的自杀，给了岳纯最后的遗言。
当岳弈落入张玉良等人布下的陷阱，他没有反抗，而是从容赴死，他之所以如此，并非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而是要让张玉良等人内疚和羞愧，让他们不至于赶尽杀绝。他要用自己的死，成全岳纯的生。
岳纯明白岳弈的苦心，这是兄弟间的默契。岳弈要让岳纯代替他活下去。只有活下去，再谈别的才有意义。而岳纯的痛苦就在于，他如果想要活下去，他就必须背叛岳弈，向杀害岳弈的凶手屈膝。
小王虽大，岳纯却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岳弈死后，小王却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已经足以让岳纯寒心。没有人敢于公开站出来抗争，所有人都选择了对现状的默认。曾经亲密无间的下元豪杰，曾经血浓于水的刘氏家族，在岳纯的眼中，他们何尝不也是背叛了岳弈的人？
对于岳纯来说，小王是他人生中的另外一个战场。小王不同于平阳景苑，平阳景苑的战争在明处，而小王却将是暗中的较量。这是一场他输不起的较量，而这又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张玉良等人将在他头顶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将长期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一步走错，立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岳纯很清楚，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将放弃为岳弈复仇，他也将为此蒙受误解和羞辱，他将背叛岳弈未寒的尸骨，与仇家握手言和，他将夹起尾巴做人，活得像一条卑微的狗。然而，这样的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什么而活？等价于为了什么而死。庄子曰：小人以身死利，士以身死名，大夫以身死家，圣人以身死天下。以上四种，岳纯将何去何从？
黑夜已逝，曙光见于天际。
无论如何，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