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攻城乱 花弄晚]（二）
夜寒风冷。
阿叶裹紧了衣裳，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歪头朝外随意地望了望，伸出手来扒拉扒拉牢门上的重锁，听那铁链子发出两声脆响，而后打个哈欠，又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墙角放着半坛女儿红，这还是昨日朝夕给自己留下的，此刻阿叶又闲又闷，便抱着酒坛子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晨王根本不是皇子，你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你们两个，只是德妃和叶焕然偷情生下的野种，是野种！”
这句话时时刻刻都会在他的耳边响起。
阿叶摇摇头，暗暗嘲讽自己——叶卿尘啊叶卿尘，你当了这么多年傻瓜，居然临死才知道自己是谁。
其实，他很早就开始怀疑德妃与叶家的关系了，但也一直停留在“或许有着很深很深的渊源罢”这种意识上面，而绝对不会去猜想自己的爹爹除了娘亲之外还会有另一个女人。
如今，即便安灵殿中有他俩的牌位，即便晨王拿着叶家的信物来找自己，即便当他第一次见到晨王时就发现他二人样貌有着惊人的相似，即便这一切都已成赤裸裸的事实——他亦不愿意去相信太后的话。
太后娘娘啊，阿叶在你眼中只是一个初满二十岁的孩子，你只是骗骗我而已，对不对？
但是这场骗局，太残忍了。
阿叶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扶着墙慢悠悠地起了身子，朝牢外望去——奇怪，左惟怎还不来？
自己可是一直待在大牢里等死呢。
凉风呼呼地刮进来，阿叶因昨日心肺旧疾复发，待在大牢里也一直没吃药，忍不住缩紧衣口轻咳两声，终于还是抵不住寒意，软软地坐了下来。
他微微蹙着眉，闭上眼睛按照师父教授的功夫调息内气，心里却忽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抵触。
这是他第一次讨厌自己，早知今日如此，还不如早早地死在那场大火里，总好过现在这般苟延残喘。
一时间，阿叶的思绪定了一定，再次想起萦绕在自己心里的那些人，接着，便又开始自嘲起来——真没出息啊，居然到现在还舍不得。
夜就是这么静下去的。
而在此番片刻的宁静之后，终于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雨。
阿叶隐隐听到将军府发生了骚乱，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刀剑相交的打斗声，有人铿锵呼喊着“杀啊——”，也有人发出痛苦连天的哀嚎，一声声紧逼向阿叶的心底，他一下子就惊住了。
不对啊。
晨王该去率兵偷袭密查院，劫狱救出秦月才是，怎么打到将军府来了？
阿叶心下一凉——难道是鹏儿走漏了消息，或者是秦月已经，已经……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此时原本幽暗的牢狱之中忽而闪出一道寒光，狱卒们接连毙命，而后牢门重锁“啪”地一声，被人用剑劈开，继而那把剑直直地朝向阿叶心口刺来，阿叶侧身一闪，躲过了这惊险的一招。
挥剑之人不依不饶，招招紧逼阿叶的要害，阿叶腾身攀着牢柱，摸出腰间竹笛，那柄剑锋又逼向他的喉颈，阿叶将身子往后一翻，抬脚踢中那人的手腕，那人手上吃痛，落剑朝后移步，阿叶一把将竹笛抵住他身，朝前一凑，一眼便识破了他的身份，先是愣了愣，继而便随声道，“你别玩了，快告诉我外面怎么回事，还有，这些狱卒是无辜的，你为何要杀他们？”
那刺客未回话，趁阿叶没防备，竟从身下抽出了一把匕首，阿叶只觉眼前寒光一晃，心中暗道不妙，忙抽身朝后退去，那人奸邪一笑，匕首猛地一刺，阿叶挥笛一打，手臂吃痛，鲜血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阿叶随意瞥了一眼自己受伤的手臂，微微蹙眉，而后却似毫不在意地勾起嘴角，冷冷一笑，“好啊，来暗手是罢，”声音停了停，继而收起笑，“那，我不客气咯……”
话未尽，阿叶便一个回旋飞身，一脚重重地踢在那刺客的胸口，连人带匕首一块儿给踢飞了，那人“砰”地一声，身子趴到墙壁上，又缓缓地转过来，定睛看着阿叶。
阿叶似是有些累了，胸口一起一伏，他闷闷地咳了两声，而后一手扶墙，另一受伤的手臂直直地垂下来，任凭鲜血尽染，却依旧半眯着眼睛，懒懒散散地看着他笑，“朝夕，你还想玩？”
那人一听这话，先是怔了怔，随即便扯下了自己的蒙面巾，凝着眉，漠然道：“阿叶，你我今夜就决一生死罢。”
阿叶着急了解外面的情况，便摆摆手，随口道一句“改天罢，我先出去了……”便自顾自地往牢外走。
朝夕一见阿叶要出去，二话不说，积攒内力，趁他没防备，朝着他的后心便是重重一掌。
阿叶顷刻之间胸腔内气血翻涌，勉强靠住牢门，他缓缓转过身子，心口一疼，咳出两口血，继而喘息着抬起脸来，定定地看着朝夕，眼中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就如此互看了一会儿，阿叶终于慢悠悠地从腰间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钱袋，接着，他就淡淡地笑了：
“——瞧，我欠你的钱还没还呢，你就真忍心杀我么？”
朝夕一怔，忽而说不上话来，阿叶手中攥着的钱袋，正是在江南之时，自己遗失的。
阿叶见他不发话，便垂下眼默默一笑：
“其实，你是怕我们在战场上见面罢……抛去国家利益，就此拼个你死我活，扮成刺客来杀我，是怕我会对你手下留情吗？亏你想得出来啊……可是你忘了，你的招式我很熟悉，在江南渡河上——我早就试探过了。”
朝夕听罢别过脸，“阿叶，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阿叶却颇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那你说，我可有说错的地方？”
朝夕转目看着他，一步步朝他逼近，“好，我告诉你，我来杀你的理由有三：第一，你抢走了我喜欢的小奴姑娘，这点虽然可说是微不足道，却让我在心里讨厌你；第二，当我终于开始觉得你像个好人，甚至想和你做朋友的时候，你却利用我，让我为你去送情报，这实在是不可饶恕；第三，你是署国人，我是朔国人，你探查到我朔国要趁乱吞并署国的军机，就凭这一点，我必须要杀掉你。”
说到此，朝夕顿了顿，而后一脸邪气地笑了，又接着道：“罢了罢了，阿叶，我就坦白告诉你罢，你我是有私交之情，我也确实不想杀你，但事到如今亦是没有办法了，我朔国军队其实早已秘密埋伏在京都，之所以一直没对外宣布，也没为署国增派援军，是要等晨王起兵破城之日，我军便能一举歼灭叛敌，接着率军直入，就像你说的——坐收渔翁之利。”
阿叶心中虽是有所准备，但此刻听到朝夕亲口说出来，还是大吃一惊……什么，朔国军队居然早就到了京都！
朝夕沉下脸，漠然道：“阿叶，我国将军对你也是了解颇深啊，他知道你的脑子好，有计谋，若有朝一日归顺了晨王必然对我国不利，所以今夜，我便是奉命来暗杀你的。”
阿叶猛地抬起脸，冷冷问道，“你国将军是谁？”
朝夕挑起眉梢，“我国将军啊，他一直生活在署国，本身却是朔国人，七年前他本该返回朔国，但我国君下了密令，命他留下来，在署国当卧底。对了，你和他很熟悉，就连你住的卿叶院，也是他赐给你的。”
阿叶身子忽而有些不稳，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喃喃地叨念着，“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朝夕的笑意更浓了，他一字一顿地应道，“我国将军便是——你的义父，刘学士，刘大人。”
阿叶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将笛一横，狠狠地指向朝夕，几乎是撕心裂肺般呼喊起来：“一派胡言！我不信，我不信！”
一阵痛彻心扉的咆哮过后，阿叶终于筋疲力尽地喘息起来，鲜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滴滴答答地落在牢房地面上，他的红衣早已残破，新伤旧伤，外伤内伤，全身上下都是伤。
他开始站不稳，身子一斜便要朝后倒去。
一瞬间。
就是这么一瞬间。
朝夕没来得及思考，毫不犹豫，几乎是下意识的……就上前搀扶住了他。
这一举动，阿叶愣住了，朝夕自己亦愣住了。
然后阿叶回过神来就笑了，他看着朝夕，半眯着眼睛，一直笑，一直笑，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出一口一口的鲜血，却还是在笑着，仿佛再也停不下来。
怎么回事啊。
你狠狠地刺我一刀，又使尽内力打我一掌，这个时候，应该趁机给我最后一剑才对罢。
可是你居然……还是下不了手么。
“哈哈哈，哈哈哈……朝夕，你知不知道，咳咳，知不知道你多矛盾，你口口声声……说着要杀我，那致命一剑却始终刺不下去，你心里还在……还在当我是你朋友。”阿叶说着，一把推开他的手，无力地依靠在墙上，挽起袖子，抹净自己嘴边的残血，笑声苍凉：
“杀了我罢，你别无选择了，否则将来——我会杀掉你的。”
朝夕定定地回望阿叶，他从未见过阿叶这般冰冷彻骨的眼神。
这一刻，他忽然又想起昨夜在这大牢之中，阿叶为他讲故事的时候，曾说过的那句话：
——天都塌下来了，你说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朝夕心一沉，终于还是重新握起了剑，闭着眼睛刺向阿叶。
阿叶勾起嘴角轻轻笑。
快快结束罢。
怪……只怪你我生错了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