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攻城乱 花弄晚](七) (1)
秋雁排成行,落叶染霜。
阿叶的梦很长,很长,在梦里,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
梧桐叶一片片,打着旋儿,哗啦啦地飘落,落至他的红衣黑发,天边映着的,是师父温和的面容,那笑脸熟悉而遥远,他慢悠悠地对自己念着:
“叶儿,放下仇恨罢。”“叶儿,那里不属于你。”“叶儿,纷争永无休止,你是阻止不了”“叶儿,你只是个孩子啊。”
而后师父的面容渐渐淡去,他又看见了阴冷的暗房,疯狂的厮杀。
朝夕将剑锋直直地对准了他的心口,“阿叶,我是奉命来刺杀你的。”
灵儿的身体不住地涌出鲜血,“哥哥,救救我。”
秦月伤痕累累地拉着他的手,“我这一生交了两个生死兄弟,一个是让我甘愿为他受死的晨王;而另一个,就是‘宁可天下人负他,他都不忍负任何一人’的阿叶。”
……
这场梦来得太过汹涌。
再接着,不见了刀光剑影,不见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清新的素颜,她轻盈迈步,端上一盘花糕,勾起嘴角笑着,脸颊一对浅浅的酒窝,清水般的目光温柔地看向自己。
“叶主人,小奴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梦境的最后,就在那片染血的土地上,千千万万朵梨花,瞬间盛开。
阿叶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之中一片模糊,隐隐约约见到了一方棕红的桌案,青色的烛台,陈旧的门窗,随着视线渐渐清晰,他的眸子里又映出木椅上平放着的残破红衣,以及盛满汤药的瓷碗。
没有棋盘,没有熏炉,没有屏风,没有时刻守在身边照顾自己的小奴。
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听得房门“嘎吱”一声响,有人朝向自己的床榻走来,阿叶慢慢歪过头,自枕边一望,正见到鹏儿一脸惊喜的笑容。
鹏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阿叶床边,“懒鬼,你知道吗,你睡了整整七天,七天啊……你可要把我急死了,累死了,”鹏儿一边欢呼,一边抬指比划着,“我以为你这回真得去见阎王老子呢,太好了,阎王爷还是没舍得带走你!”
阿叶的目光定在鹏儿身上,他心里一沉,鹏儿此时穿的并非昔日的青衫长袄,而是一袭素缟。
阿叶勉强动了动身子,鹏儿见状忙伸手去扶他,他懒懒地倚靠着枕头,只是一个小动作下来便已是全身乏力,他歇息了半天才终于开口问道,“灵儿呢,你是不是将她葬了……”
鹏儿一听这话,眼光瞬时黯淡了下去,“恩,你睡得太久了,灵儿等不了你,我和晨王商量着,便让她入土为安了……她和秦月葬在一起。”
阿叶哀痛地闭上了眼睛,久久沉默。
鹏儿就坐在床沿陪着他,亦不再发话。
待了多时,阿叶终于重新抬起了脸,他将原本悲伤的情绪全全藏了起来,目光虽是依然散漫无神,语气却似乎好了些,他看着鹏儿,淡淡道,“那小奴呢?”
鹏儿有些犹豫,“恩,这个,当夜太过紧急,实在没法子去救她,后来听说朔国攻占了皇宫,小奴不知所踪了。”
阿叶脸一垂,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如此说来,小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对罢?”
鹏儿一见阿叶的脸色不好,赶紧将药端上来,“来喝了它,病好了才能去找小奴啊,还有还有,等你好了要跟我一起练武,不能再偷懒了,若不然以后会被人欺负的。”
阿叶随口“恩”了一声,鹏儿便舀起汤药来一口一口地喂他。
夕阳的余晖透过陈旧的窗子,斜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额前的黑发朝一侧微微垂下,稍显凌乱,轻轻覆住了那双好看的眼睛。
鹏儿静静地看着他,又想起当夜王神医的话——他顶多活不过五年了。
“懒鬼……”鹏儿轻声唤他。
阿叶将口中的汤药咽下去,淡淡抬起了眼睛,“恩?”
鹏儿咧开嘴角笑了,眼中却暗藏了一丝悲伤,“没什么,就是想说,你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阿叶的神情明显怔了怔,然后心里一苦,忽而预料到了什么,却还是眯起眼睛勉强笑了笑,几乎像是在安慰着鹏儿一般,随口应了两字,“废话……”
待阿叶将药全都喝完,鹏儿便告知他,如今朔军已经夺下了皇宫,除去晨王在南方的地界,几乎京都以北皆已经被朔国侵占,而他们如今所在之地正是晨王的兵营,只不过因阿叶需要养伤,所以晨王怕训兵吵了阿叶,便将他送来了这间安静的小屋。
阿叶不动声色地听着,其实这一切他都预料到了,自从朝夕告知他朔国军队早就埋伏在京都之时,他便已经猜到了今日。
可是他无力阻止。
鹏儿将一切说完,放下了药碗,而后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懒鬼,那夜你对我说放三炮烟花,再吹三下竹哨子,我便照你所说的去做了,后来我们随晨王逃走时,朔军并没有追来,这是怎的一回事啊?”
阿叶清了清声音,似有些疲累,但还是慢慢解释道:“应该是漠良大哥带兵阻止了朔军,我让你所做之事,是我发出的求救信号……此事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小时候的一场烟花会,那场烟花会上出了意外,漠良大哥险些丧命,是我救了他,他一直想报恩,后来便与我结义金兰,那时他所住的地方与叶府相隔较远,他便对我说‘若我有需要他帮忙的,便放三炮烟花,红绿蓝各一发,他看到便会马上来叶府找我’再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阿叶说话太多,呼吸有些急促,鹏儿连忙道,“罢了罢了,懒鬼你先别说了,我去给你拿些吃的,你躺下歇着。”
鹏儿说罢要走,阿叶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鹏儿回头望望他,却见阿叶弯起嘴角笑了笑,轻轻摇摇头道,“不碍的,你坐下来,我给你说。”
鹏儿无奈,心中略有不解,阿叶平日里话少得可怜,很多事都懒得解释,何况他此刻重伤未愈,说起话来都能累个半死,又为何忽而这么有兴致?
于是他又重新坐回来,“恩,那你接着说。”
阿叶松开手,淡淡道,“我进大牢的那一夜,托朝夕给你送过一封信,让你放了三炮烟花,那时候距离漠良大哥离开卿叶院,只有一天的时间,我猜,他应该还没走,就算走了,也离京都不远,所以是想要你告诉他,不要离开,阿叶有事相求……你和晨王发兵的那晚,我虽然意识不太清楚,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所以让你代替我,吹了三下竹哨子,你可知那三声间隔一弹指的哨音是何意?”
鹏儿愣愣地摇摇头,“我自然不知。”
阿叶眯起眼睛,“那三声哨音,是驯兽术中最简单的,能将犬物召集到吹哨人所在之地。”
鹏儿一听此话便都明白了。
先放三炮烟花告知漠良,阿叶有难,漠良看到烟花之后并不能准确地辨别方位,不过他们身边却有被驯服的兽犬,所以接着吹了三声哨音,犬能够清晰地分辨声音方位,于是就靠着这些兽犬的引领,漠良才能到达朔军所在之地。
鹏儿瞪大眼睛,两手捏住阿叶的胳膊,大声赞道,“懒鬼,这法子真好啊,若不然当夜我们怕是要被朔军围追阻截了呢。”
阿叶垂下眼睛,调整了一番呼吸,而后道,“其实,是朝夕在帮忙。”
鹏儿一听这话面色即刻冷了下去,他收回手,愤愤道:“你别跟我提他,都是他将你伤得这么重,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居然还帮他说话。”
阿叶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是他提前告诉我,朔军在京都有埋伏,若不然,我们和晨王,早就全军覆灭了……他有他的难处。”
鹏儿依旧怒气难平,他瞪着小眼,鼓起嘴巴,“可是——”
话到此停住,他再没说下去,只是默默地看着阿叶那张脸,心中一阵不舍。
——可是,就因为如此,你就要只剩下五年的生命么。
这时,阿叶又扯了扯鹏儿的衣袖,他的眼光闪闪烁烁,声音略有些疲惫,“诶,带我去见见灵儿他们罢。”
鹏儿垂目看着阿叶,迟疑应道,“王神医说了,你怕是……走不了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