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锦:
如果我现在死了,尸体腐烂,人人掩鼻而过,即将被推入大火烧成灰烬,你还会来看我最后一眼枯败的容颜吗?如果我将自己的身体,用尖刀割出一道道深到可以看见五脏六腑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几乎将我苍白的身体淹没,你会哭吗?如果大海狂怒着将我吞噬,高山呼啸着将我掩埋,大地裂开一道万丈深渊,把我席卷至深邃苍茫的谷底,你会奔跑着去救我吗?如果……如果……如果我们的孩子没了,你会和我一样,万念俱灰,想要从这个城市最高的楼上,纵身跳下,犹如一只巨大被枪打穿的鸟吗?
锦,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厌倦了我温暖的子宫,不想继续安睡下去,就在初冬那个沉闷惨白的清晨,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像一个突然就想离家出走的孩子,揣着一把零钱,踩着稀薄的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月光,啪嗒啪嗒地离开了他的故乡?
可是锦,我可以查得到你与任何一个女人的蛛丝马迹,我可以从你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异样,洞察到你背后的秘密。我可以将你隐匿在网络汪洋中的伊索拉,一寸一寸地清晰丈量,可是为什么我就查不到我们的孩子,他迷失在了哪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锦,我要怎么告诉你,我要怎么让你知道,我们的孩子,他在我体内居住了164天零9个小时,日日陪我走进租住的仓田巷13号公寓前的7点早餐铺喝一杯牛奶,吃一个汉堡,他和我在噩梦醒来的早晨说话,黑夜中用粉红的脚丫安慰抚摸着我。他从你的体内,顺着我的阴道滑行至湿润的子宫,并在里面成长为一个粉色的会微笑的婴儿。他连接着你和我,承载着我对你一生都不会枯竭的爱与思念。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他一个肿痛的伤口,就像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失眠,换取你一夜的安睡。
可是锦,这样的他,为什么在我温暖的爱的子宫里,突然地消失掉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锦,求求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你能够帮我找回来,是不是?他来自于你,你与他有深入骨髓的感应。你能像世界上最先进的定位卫星,查找到他所去的方向,并将他领回家来,重新送入我的子宫。锦,你可以,你可以的,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让他走了,永远地走了?!难道,他和你一样,需要我一封封地无休止地让你烦厌地写信,才能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他?!
锦,我们的孩子,他死了。他成了一滩鲜红的血,他被一个带了惨白口罩的女医生,用冰冷的器械,从我的子宫里,像掏一堆粪土一样地哗啦哗啦掏了出来。是个男孩,我们的儿子,他还没有来得及用我取好的“锦上”的名字,没有来得及喊我一声“妈妈”,就被致命的一推,从羊水充足的子宫,坠入医院肮脏的垃圾桶里。
一切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呢?锦,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他怎么死的?是谁谋杀了他?那个凶手现在又在哪里?那些与他相关的人,又因他起了怎样的纠葛?求求你,告诉我!
如果没有那天清晨我发给黎落落的一个短信,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锦,我现在思维混乱,记忆不清,许多事情,好像是噩梦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窒息,挣脱不掉。可是我还是想从中理出那条冰冷的蛇一样掩在草丛中的链条,让你帮我看清究竟是谁,谋杀了我们的孩子。
那天早晨醒来,我照例是没有睡好,头疼,身体虚弱。窗外很冷,可是我的身体却是湿漉漉的,好像洗过了一次冷水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只是觉得口渴,肚子也很空,我不想下楼去吃早点,我突然像个想要撒娇赖在床上吃饭的孩子,任性地给黎落落发了一条短信,说:落落,给我买点早餐来,就要一笼刚出锅的蟹肉包,还有一袋新鲜的热豆浆。丫头,早点过来,我想你了。
二十分钟之后,门外楼梯上便响起由下至上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重,却是刻意地放轻了,有些犹豫,但又义无反顾地一步步走上来。我能确定那不是黎落落的脚步声。黎落落总是会一路跑上来,尽管她穿的是细高跟的鞋子,却一点不妨碍她能够像读书时那样健步如飞。每次听到她那样欢快的脚步声我都会觉得开心,好像突然在万花筒里看到缤纷多彩的世界。
我不想搭理那脚步声,可是它偏偏在抵达顶楼的时候,慢了下来,犹如一只猫悄无声息地经过有人仰望的城墙。我下意识地将被子朝胸前拉了一下,似乎怕冷,又似乎怕那消失了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顿了有几分钟,忽然就朝我的阁楼门口走过来,然后又止住。有那么一刻,我听见它又后退了几层台阶,而且反复几次上上下下。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想要拿起手机给黎落落发短信,敲门声便响起来,伴随着敲门声,还有几声轻微的咳嗽。
这熟悉的咳嗽声让我微微放下心来,我想外面站着的,应该是费云川。果然他的声音响起来:小白,你在吗?
我还是紧张,锦,事实上那一刻我不知道要不要回答费云川,我想假装我不在房间内好了,可还是没有憋住,下了床,透过门缝看到费云川在风里被吹得苍白的一张脸。我站在门口,没有开门,我说:云川,你回去吧,让落落来看我,告诉她我想她了。
费云川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只是将一个饭盒拿过来,说:这是你要的蟹肉包,还有热豆浆,落落不在家,我帮她送来的。
我想除了开门我别无选择。费云川跟我走进房间,并因为天冷顺手将门关上。我听见门轻微撞击的声音,觉得有一丝的慌乱。这种慌乱让我在接过费云川手里饭盒的时候,差一点就掉落在地板上。费云川却看上去自然从容,他帮我打开饭盒,又将吸管噗一声插入一杯豆浆里,温柔道:快点吃吧,凉了对胎儿不好。
锦,我在这句话后,突然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而且声音无法控制,双肩抖得厉害。我为什么要哭呢?锦,我真的不知道,似乎很多事情,很多情感,混杂在一起,早就应该有这场放肆的大哭。
我感觉到费云川的双手,缓缓地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听见他在我的耳边低语:傻丫头,别哭,有我在呢。锦,为什么你和费云川,那么相像,我一直都将他当成了你。我一次次错投入他的怀抱,又一次次被罪恶感折磨。我想要完全地远离他,就像你完全地离开我,却总是躲不掉他,与他相撞,生出纠缠。那一刻我又被这种错觉紧紧地攫住,它们嵌入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只能任费云川扳过我的身体,将我搂在怀里。
锦,我知道我贪恋这个怀抱,只是因为我那么爱你。我绝望地抓住与你相似相关的一切东西,我变成疯狂生长的藤蔓,附着攀爬在其上,如果没有这些枝杈让我缠绕,我想我很快就会枯萎,死掉,被人践踏,并连根拔掉。它们是我肥沃的泥土,是我赖以生存的最后的氧气。我不能,我逃不掉,我躲不过这场灾难性的幻觉。
锦,请原谅我,我真的是躲不过,就像每一次费云川抬起我的下巴,将他湿润温暖的舌尖,鱼一样潜入我的双唇的时候,我总是会悖谬地以更大的热情,疯狂地回应于他。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全部是你。我被你整个地包围,占据,殖民,统治,撕裂。我在费云川的爱抚下晕眩,不能自已。我欲想逃掉,我与他缠绕得越紧,直至最后,我忘记了一切,我只知道世间只有我和他,哦不,锦,是我和你。
是的,那天又是这样,我进入了严重的幻觉。我在与费云川的激吻中,只听得见潮水一样疯涌来的喘息,我忘了流淌的时间,忘了身边的一切,忘了饥饿,忘了疲惫,也忘了门外那曾经熟悉至极的脚步声。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听见声嘶力竭的一声喊叫:我恨你们!!!然后便是门砰地一声被关闭,黎落落火红的长裙在门口倏忽而逝。她那特有的高跟鞋细而尖的声音一路飞旋着自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