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曾经和朋友去苏州的园林里游玩,信奉逃票主义的我们,当然不肯从前门进入,而是兜来转去,寻到一处可以翻越过去的残墙。两个人费力跳下去的时候,被故意设置的铁丝网给绊住了,朋友划破了小腿,我的手臂,也未能幸免于难,光荣地负了伤。但这并不是最气结的,当我们从疼痛中醒转过来,观察周围的地形时才发现,面前还有一堵更高的墙,需要翻越过去。而墙的高度与其上安插的“机关”,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能人工解决的范围。
两个人仰头看着顶上那一抹细长高远的蓝天,还有皇家园林古老但不失气派的城墙,突然间就失了那股子逃票走天下的气魄,想,还是臣服于皇家的森严戒备,原路返回,买票进入吧。
但就在我们重新爬上那堵破损的墙壁,准备探身跳下的时候,园林的警卫,突然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而且,不偏不倚,在我们的下面,仰起头来。也就在那一刻,我与朋友的心里,充溢了深深的宿命感,回望过去,似乎从那逃票的初始,便已经注定了我们要历经这样的荒诞与难堪。
这样歪门邪道的逃窜,我又制造过许多次。我曾经在老师点名后,偷偷在课间逃走,去看一场华丽的舞台剧。当我在偶有灯光扫到的观众席上,边嗑瓜子边听台上的男女主人公深情表白的时候,我不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老师正用上课时间,以测验的形式,来应对中途退场的狡猾学生。而我这样自作聪明的人,当然是在学期末的时候,被无情地判了不合格,不得不可怜兮兮地重新补考。到最后,差一点就丢掉了对我的四年大学,具有决定性考评价值的学位证书。
我的一位同窗,是当时我们推举出的逃窜之王。但凡有他在,我们便可以看到免费的电影,话剧或者演出。他总能巧妙地逃掉重重的检查,或者寻到那进入侧门的钥匙。而他最出名的,则是一次又一次的逃爱事件。
那时他人长相颇佳,不似后来胖得不可收拾,再加上有一些小聪明,小浪漫,所以颇得女孩子喜欢。据说给他写过情书的,不下十几个女孩,且一个个如花似玉,让男生们恨不能据为己有。但这位仁兄却是淘气的孩子般,打一杆子新鲜甜枣,便撂下重新找寻新的,让那些刚刚进入爱情幻境的女孩,一下子从云端处,跌落至冰冷水泥地上;心底的失落与忧伤,比之于疼痛,更加深入骨髓。
这位仁兄当然毫不介意,他在莺声燕语里,流连而不忘返,并乐此不疲,觉得爱情可以时时更新,真是没有荒废大学时光。只是他忘记那杀毒软件能够升级,病毒同样日日更新。他的逃爱功力年深日久,结了厚茧,刀枪刺入,都不见血,而那被他厌倦甩掉的女子们,也不是单纯到他一个眼神,便可以一生回味的仙子。等到后来毕业之时,他历经重重磨难,成功应聘到一家私企,正待大展身手,却不幸在上班的第一天,在老板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其中一个深爱过他,却被他无情逃掉的女孩。而这个女孩,则是老板最疼爱的宝贝女儿。
这一次,他当然是撞到了枪口上。而且那枪口锋利无比,他的逃爱武功,再如何高强,终究还是被一下刺穿,连惨叫都没有来得及有,便倒地而亡。
此位仁兄倒是善始善终,逃爱之时长了一双飞毛腿,离开老板办公室时,亦是用了逃的姿势。只不过,是抱头逃窜。犹如一只仓惶过街的老鼠。
年轻的时候,这样的小伎俩,充斥了我们被大把花不完的雾一样的时光,重重萦绕着的生活。我们常常看不清那雾霭遮挡住的路途,以为有千万条小径,可以通幽,却不知,东逃西窜,竟是一次次误入那狭仄阴暗的死胡同。到最后,不得不后退到来时的路上,重新按部就班地,寻那敞亮正途。
逃之夭夭,原本就是丢盔弃甲,人生里一场最不合算的卖卖。
我在校园的食堂里,遇到了他们。
是新生开学的时候,食堂里挤满了来送学生的家长。橱窗里的菜,以不同的价格,或卑微或高傲地摆放着,等人来买。就像那些在餐桌旁,或惶恐或骄傲地坐着,等父母打饭来的学生。小炒的窗口旁,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订单已经增至100多个。中高价位的菜前,同样是人满为患。几乎每一个家长,在这时都出手大方,长途跋涉这么久,慰劳一下孩子与自己,理所当然,所以低价位的菜前,除了一些学生,倒是少见家长光顾。
我在高价菜的窗口,看到一个面容憔悴苍老的男人。他挤在一群西装革履衣着光鲜的父母们中间,一脸拘谨地,看着一份份的菜价。他的视线,在菜价表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很久,最终,他指指一份鸡腿,对服务生,小声又坚定地,说,要这份。服务生习惯性地在喧哗中,高声问他一句:您要几个鸡腿?男人脸微微地有些红:只要一个。话音刚落,习惯了看菜给脸色的服务生,啪地就将一根瘦弱的鸡腿,盛进盘中。
男人端着这一根鸡腿,又沉默迅疾地挤进另一个窗口。我买了一份牛肉黄瓜,闲闲地溜达着,在人群里逡巡着空的座位。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位置。我的对面,坐了一个小痞子似的男生,一身韩式打扮,戴着耳机,听的一定是hip-hop,否则腿脚不会那么神经质地,剧烈抖动着,犹如得了抽风。他的面前,满满当当的,全是菜。一份排骨,两个鸡翅,三根羊肉串,一个汉堡,外加一杯牛奶,一瓶可乐。这个歪戴着帽子的小男生,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将几个盘子,铺排得满桌都是,差一点,就将旁边一个衣着素朴、视线飘忽的小女生,给挤得没有了位置。
女孩却似乎对于他的霸道,毫不介意,只将眼神,投向窗口拥挤的人群里去。看她与大学校园不匹配的衣饰,和略略拘谨无措的表情,我便知道,这定是一个刚刚来大学报到的新生。
片刻后,那个买鸡腿的男人,便朝这边走过来。当他端着一份土豆丝,一份豆芽,坐在我身边,并将鸡腿,放在女孩手边的时候,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一对父女。对面的小男生,依然在津津有味地品着一根羊肉串,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似乎,美食在他,也是一种音乐的享受。
身边的男人,一直都没有话,只慢慢啃着一个馒头,夹少量的菜吃。有时候,他会将一口馒头,掰下来,放到菜水里,蘸一蘸,而后很香地嚼着。那根鸡腿,女孩一直没有吃。男人终于开了口:凉了就不好了,赶紧吃吧。
女孩就在这时,突然站起身,朝人群里走去。几分钟之后,她端来了一大杯扎啤,羞涩地放到男人的手边,说,爸,喝吧。说完了,又将那根鸡腿,用手,认真地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并把其中的一半,放到男人的面前。
男人在女孩温暖的动作里,端起酒杯,一口喝掉一半。他黑瘦的脸上,因了这喝下去的酒,即刻有了一抹慈爱的红光,亮堂堂地,将女孩环绕住。
我对面的小男生,将营养与质量,皆大于这对父女午餐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全部消灭干净的时候,女孩细细拆开的那根鸡腿,还在盘中,剩了一半。小男生推开碗盘,吹着口哨,趿拉着拖鞋,走进餐厅外的阳光里去。而我,不知为何,瞥见那一堆横七竖八的骨头,心里,却浮起些微的忧伤。
我端起碗盘,起身要走的时候,看到女孩,细心地拿出一小片纸,将男人滴落在衣服上的一滴菜汁擦去。男人微微笑着,说:不碍事,你把那几片鸡肉,快吃了吧。女孩这次很温顺地,轻轻“嗯”一声,夹起鸡肉,很香很香地嚼着。而男人,也端起酒杯,红光满面地,将最后一口酒,全都倒入肚中。
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他们最后一眼。这一次,我瞥见,原来餐厅里,有许多对这样的父女,父子,或者母女,母子。他们与许多年前的我与父亲一样,来自偏远而贫瘠的山村,在火车刚刚驶入北京这个城市的时候,心里便开始慌乱,手足无措,并有微微的胆怯与自卑。我无法准确地预测这些来自乡村的孩子的未来,但我却从自己从容不迫、自信勇敢的脚步里,知道,时光终会宽容地将他们拉上列车,与一批又一批的城市孩子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开阔的风景。
就像,许多年前,我与那个女孩一样,为卑微的父亲,在食堂里,打了一杯自己都没有品过的可乐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而今的我,站在人群之中,可以有如此明朗澄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