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末的时候,我们再见面,是弟弟约的我,在一家算得上有档次的咖啡馆里,他很从容地请我“随便点”。我看着面前这个衣着素朴但却自信满满的男孩,他的嘴角,很持久地上扬着,言语,亦是淡定沉稳,眉宇里,竟是有了点男人的味道。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说话吞吐遇事慌乱的小男生,他在这短短的半年里,卖过杂志,做过校对,当过家教,刷过盘子;而今,他又拿起了笔,记录青春里的欢笑与泪水,并因此得到更高的报酬和荣光。他的成熟,比初到北京的我,整整提前了一年。
我们在开始飘起雪花的北京,慢慢欣赏着这个美丽的城市。我们在它的上面,为了有一口饭吃,曾经一次次地碰壁,一次次地被人嘲笑,可它还是温柔地将我们接纳,不仅给我们的胃,以足够的米饭,而且给我们的心,那么切实的慰藉和鼓励。
没有残酷,便没有勇气,这是生活教会我的。而我,只是顺手转交给了刚刚成人的弟弟。
他的父母,都是农民,不识字,也无法带给他任何的荣耀。他年少的时候因为成绩出色,被保送至市里读最好的中学,他就是在那时,开始借外人的视线,学会审视自己卑微的出身,和父母粗鄙的言行,无意中给他带来的重重的烦恼。
他犹记得读高一那年,他与一群人,正在走廊里说笑,母亲突然就走过来。他先自看见了,却并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在母亲的东张西望里,尴尬地低下头去。正试图在人群的掩护里,逃开的时候,却是一把被母亲给兴奋地抓住了。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任由母亲紧紧地拽着胳膊,说着琐碎的家长里短。原本那亲密无间的一群,此刻,陡然就与他有了距离;母亲起了毛球的线衣,土得掉渣的方言,一声又一声唤起他一直羞于对人提起的乳名,手里提的大袋的手工煎饼,无一不让周围的人觉得好奇且热闹。像是一场精彩的戏剧,台下的人,纷纷在他们的表演里笑成一团;而台上饰演小丑的他,却是在拼命的蹦跳里,忽地生出一种几乎将自己吞噬掉的无助与悲哀。他在喧哗嘻笑里,并没有记清母亲说过的话,也忘了母亲是求人才搭了顺路车来,专门看望他,且将一肚子的话絮絮叨叨倾诉给他;他只是清晰地记住了那些外人的“关注”,和走廊里疏离的歌声与打闹。
此后他便再也不让父母去学校看他,他宁肯浪费宝贵的时间,将不小心丢在家里的课本,自己跑50多里回家去取,也不会让父母送来,连带地将自己晦暗粗糙的一切,重复展览给人。他只是发奋地学习,将那些外人的嘲讽冷漠与不屑,全都踏在脚下;一同踩下去的,当然还有原本让他温暖的父母的关爱。
这样卧薪尝胆似的努力,终于考入了理想的大学。去读大学的那天,父亲执意要去送他,可是在临上火车的时候,看着父亲挤在一群家长里,那么笨拙地帮他搬着行李,又因为有人无意中踩了他的脚,而差点在车上争吵起来,便终于一狠心,让父亲回家去,一切他自会处理。父亲第一次跟他急了,说这么小,又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怎么行?他也在周围的吵嚷里发了脾气,说,你不也是一样么,没有去过北京,况且你连字不认识,除了给我带来麻烦,还能有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心里空了,那些淤积了许多年的泥淖与杂草,倏忽之间,便全都被除掉了。50岁的父亲,在一个又一个人的推攘里,呆愣了许久,后来是火车快要开了,才装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帮他把行李放好,又去给他接了一杯热水,这才转身走了出去。他在慢慢启动的火车里,看见父亲在送行的人里,拼命地跑着,似乎要跟着这火车,一同跑到北京去,但还是被飞快的车无情地丢在站台上,再也看不见了。
他在大学里,依然是很少回家。电话,是从来不在宿舍里打的。即便是在电话亭,也要等到最后,人都走光了,才匆忙地插进卡去,与父母说几句闲话。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泡在自习室里。家庭的贫寒,让他始终没有勇气,与人自如从容地交际。而爱情,更是如此。他是在被学校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后,才开始与暗恋了他两年的媛交往的。媛低他两级,是学校一个教授的女儿,但并没有因此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城市女孩一样,骄横霸道。他应该会主动追求媛的,如果没有媛优越的家境,阻碍了自己。媛也是个矜持的女孩,等了他两年,见他依然无动于衷,这才着了急,一次次地跑来找他。媛的父母,始终是不喜欢他的,尽管见面的时候,也会与他说话,但言语里,明显地带了高傲与骄矜。幸亏媛是善良的,知道他的学费,都是贷款,知道他生活费,全要靠自己打工挣取,知道他的父母,无法给他的前程,带来任何的帮助,但依然执着地爱他。
是媛的坚持,最终给他们的爱情,带来了春天。媛的父母,为了宝贝女儿,动用关系,将他留在大学,并在他毕业半年后,决定为他与媛,举办盛大的婚礼。他没有告诉媛,在他们家乡,喜宴,是一定要在男方家举办的,否则,必将招来亲戚朋友的嘲笑,认为父母没有能耐,连自己的儿子都留不住。他的父母,也曾一次次无比憧憬地,谈起他的喜宴。但他还是隐瞒了这个秘密,他知道对于媛的父母,喜宴是他们一种变相的交际手段,他们骨子里的骄傲,是绝对不允许他们女儿的婚礼,在破败的山村里举行,遭人耻笑的。
他的父母,不知何时,学会了沉默。对于这次婚宴,他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托人捎话给他,说一定会坐火车赶去参加他的婚礼。但他还是不放心,甚至睡觉时,都梦见父母在喜宴上,每说一句话,都招来外人的哄笑。他为此曾小心翼翼地打电话给父母,暗示他们到时一定记得不要随便说话,以便惹得岳父岳母生气。
喜宴终于来了。他在父母迈进豪华宾馆的时候,便红了脸。尽管穿了簇新的衣服,但他们的神态与举止,却是与周围的一切,如此地不和谐。他只将父母安排到饭桌前坐下,便随了岳父岳母,去接待那些身份显赫的客人。忙碌的间隙,他偶尔瞥见父母,在角落里孤单地坐着,像是两个他极力想要摆脱掉,却还是躲闪不及的乡下亲戚。这是他们儿子的婚礼,但却是与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甚至,在最终开席时,因为涨红了脸的父亲,始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上得了台面的话,一旁的导师,代表父母作了发言。他依了繁缛的礼节,一桌桌地敬酒,但那心,却是在周围人意味深长的注视里,碎掉了。
他在父母走后许久,还无法洗清烙在身上的难堪的印痕。半年后,他回家,去小姨家闲坐,聊起他的那场喜宴,小姨突然说,知道么,你的婚礼,给你父母留下了那么深的疤痕,他们从来都不愿在人前,提起你这个留在大城市且富贵起来的儿子。你不愿意他们去看望你,不愿意他们给你打电话,不愿意他们在你的岳父岳母面前露面,甚至是说话;可是,你不知道,他们也同样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曾有过这样一个忘记了自己根基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父母是自己笔挺的西装上,难堪的一片菜汁,却是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也是父母身上,一团尴尬的饭渣。
她是单位里的单身妈妈,离婚后独自一人带着孩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工作。起初她没有房子,也租不起,只能借助姐姐的关系,与6岁的儿子一起住在附近一所大学的女生宿舍里。怕儿子夜里睡得不适,她买了一个简易的垫子,自己打了地铺,守候在儿子床边。才很小的一个孩子,就有了羞耻心,每次出入女生宿舍楼的门口,总是低头快步地走;夜晚起来去女生洗手间,也要将她摇醒,让她去看一下里面是否有人。而且还知道讨好同宿舍的女孩子,懂得叫她们姐姐比叫阿姨会让人家开心。有时她看到儿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乖巧地喊姐姐好,她的心里会突然很疼,好像那一声是根尖锐的针,扎在她的心里,并瞬间见了鲜红的血。
她的薪水不多,等到后来租了房子,再除去日常的开销,便所剩无几。所以常常想给儿子买一件礼物,都要为难。一次他们在商场里,一个小孩子朝爸爸嚷叫着要一辆电动飞船,那男人立刻二话没说,拿了两个不同款式的飞船便去了收银台。那时她的儿子也正站在旁边,兴奋地抱着其中的一辆,试着在地上发动飞船。尽管儿子并没有让她也掏钱给自己买一辆,但她还是感觉到他在经过那对父子旁边时,眼睛里瞬间燃起的渴盼和羡慕。她犹豫了片刻,想要转身回去将那个玩具买给他,可是儿子却突然摇摇她的手,冲她撒娇,说:妈妈,我饿了,我想吃家门口的豆沙包,你买给我好不好?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落下来,但还是克制住,蹲下身去,紧紧地抱一抱他,说:傻孩子,当然好。
半年后儿子读一年级,她有一天下班回来,看见他正蹲在洗水池旁,费力地洗着自己的衣服,小小的人儿,还够不着水泥砌的池子,所以袖子已经湿了大半,身上溅满了洗衣粉的泡沫,鼻翼上还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听见她的脚步声,儿子回头冲她咧嘴一笑,说:妈妈,今天我们老师布置的作业,让回家帮妈妈做家务,我自己洗衣服,算不算数呢?她摸摸他瘦弱的额头,说,肯定算数呀,如果我是老师,会给宝贝打一百分呢。
第二天她去上班,有同事出国游玩回来,将日本的青豆分发给大家一人一袋,别人拿到后立刻拆开,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她也刚要打开,突然想起了儿子,便一脸喜悦地收了起来,并毫不避讳外人的注视,说,回家带给我儿子吃,他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他最爱吃这些小零食了。有人背着她小声嘀咕,说:瞧,单身女人过得可真是心酸,一袋青豆都舍不得自己尝一个,而且穷得连点自尊也没了,这样的话怎么好意思当众说出来?
有好心人悄悄地暗示她,说,尽管知道你爱孩子,可以后还是最好说话做事内敛一些,别给人留下话柄,也别让人家看了笑话。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可是我对这样的嘲笑,没有丝毫的感觉,那一刻我只是想着我的儿子,就像他那么小小的人儿,为了一个住宿的床位,可以在人前一次次给足我面子一样。
她知道其实这样的话,也没有必要解释,因为爱从来都是买双程票的,当它们从她的体内,流向孩子的时候,返程回来,携带的只会是更多的爱的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