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日子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多年不见的亲戚朋友同学挨着个儿地见过来，直到快回美国了，我们才有机会单独两个人吃顿饭。那天晚上，我们住的那间酒店中餐厅有人包场，不接散客。两个人在韩国烧烤、日本料理和西餐当中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去了西餐厅。因为是在市郊，又不是国际品牌的酒店，西餐厅的生意很淡，算上我们俩也只有两桌人在吃饭。气氛却很好，每桌都点着一支金色细长的蜡烛，光线柔和幽暗。吃饭的时候，聊起下午的事情。我们又去我爸那儿看过那个小孩儿了，买了婴儿装和玩具给她。林晰似乎很喜欢这个尚且傻呆呆的婴儿，前前后后去看了好几次，平常也时不时地说起她。“你想要个小孩吗？”我突然问他，“如果想，我今晚开始就不吃药了。”他正低着头切一块鸭肉，刀叉停下来，没有搭话。“不想就算了。”我觉得自己又犯傻了，自找麻烦，人家还不领情，“我就是觉得你挺喜欢小孩的，而且你也一把年纪了……”我讪讪地解释。他把刀叉放下，抬头看着我说：“我饱了，你快点儿，吃完了赶紧回房间办事儿。
”然后露出一个坏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踢了他一脚，心里倒是挺高兴的。也就是在这时候，门口进来十几个人，在餐厅另一头的一个长餐桌边上坐下，“张总”“王总”地叫着，互相递烟，大声地说话。服务员过来跟我们解释说：“中餐厅坐不下，借这里的位子坐一下，打扰您用餐了不好意思哈。”我们说不要紧，我随便朝那里望了一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周君彦。我像被烫了一下，赶紧收回目光，但他也已经看到我了，很远就对我笑起来，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说：“嗨，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他笑得既老练又有感染力，让我也可以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回他一个微笑，然后替他和林晰互相介绍，说得很简单：“这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们两个人握了手，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在我看来却古怪的不像是真的。周君彦告诉我，今天是陪集团内部一个房地产公司的人吃饭，说着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来给林晰。林晰接过来，说自己没有名片。几句寒暄之后，周君彦告辞要走，转身走出去几步又转回过来，好像不经意似的对我说：“我还没有你在美国的电话号码呢。
”我有点答非所问地回答：“等有机会我打给你吧。”他笑了笑，说：“那等下次有机会吧。”然后大步走回到那一桌，那边已经十几个中餐盘子摆好了，啤酒白酒倒好，有人大声叫着向服务员要勺子筷子。他给林晰的那张名片就放在桌子中间，我拿过来看了看，上面没有英华锦新的标志，却是一个陌生的公司名字，地址是洛杉矶的。我低头继续吃饭，时不时地听到餐厅那一边传过来一阵阵劝酒的声音，朝那边看了几眼，发现周君彦再也没有看我们这里，他似乎正集中精力要把一个“汤总”灌倒，喝酒的样子十分有气势，整杯的啤酒白酒一饮而尽。等到我们吃完离开餐厅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不知道多少杯，脸色和神情却没有明显的变化。林晰问我：“要不要跟你朋友说拜拜？”我说不用，我像陌生人一样从周君彦身边走过去，一路都没讲话。出了餐厅，我们搭观光电梯上楼，我靠在弧形玻璃旁边看着外面阑珊的灯火，在电梯上到二十几层的时候突然开口说：“他就是那个人。
”外面很暗，电梯里亮着灯，林晰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玻璃上，不用回头也看得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直到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停下来，金色的门向两边打开，他朝我走过来，伸手把我揽到怀里，似乎过了好久，才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他知道那件事吗？那次你差点死了。”我摇头。“答应我不要告诉他好吗？”周围安静得要命，几秒钟之后，门在他身后重新合上，电梯启动，分不清是上升还是下降。我们就像站在一颗小小的透明胶囊里面，外面是漫漫夜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但还是紧紧抱住他，点了点头。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多年之前的那张病床上面，他是我手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管死命抓住，没有理由的。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四，因为那天晚上回到房间里之后，我好像一时忘记了自己晚餐时说的话，在睡觉之前吃了一片标有“Thu”的药片。药吃下去之后，我暗自解释说是因为习惯了，明天一定记得把它停了。但是，之后的一夜又一夜，我们离开上海回到纽约，这个“习惯”仍然继续着。开始的时候，我还有意无意地背着林晰，直到有一次药名大模大样地出现在购物清单上，贴在厨房的冰箱面板上面，他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