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就要来了。人们说那将是那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学校要放两周的寒假,学生们几乎都走空了。每个电视台都在报道人们购买礼物和新年倒数活动的新闻。节日气氛很浓,扫兴的是,整个礼拜都天气阴沉。妈妈打电话来说:“我和强恩在圣托里尼,阳光很美,你也来吧,不过签证可能来不及。”爸爸打电话来说:“在翻一部新电视剧,春节前要弄完,很忙。也不是长假期,你就不要回来了,在学校好好温书。”两个电话打完,两个礼拜的假只过去二十分钟而已。我打周君彦家的电话,不是忙音就是无人接听。到晚上终于打通了,电话里他的声音听上去郁郁的,也不怎么讲话。“你决定上哪个大学了没有?”我问他。“还没。”他回答,然后不说话。“你怎么了?”“没怎么。”“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吧,我听着。”“一个人说多没劲。”他不回答。“那算了。”我生气了。他终于打起精神,说:“我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给你打电话,我们一起倒数吧。”“哦。”我原谅他了。
挂掉电话,我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儿又躺到室友的床上去,然后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侧过头看到室友的床底下藏了一个大纸盒,就拖出来打开,坐在地上看。里面是许多剪报、信件和卡片,我一张一张拿出来看,知道不应该却忍不住。横竖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觉得难过,眼睛里也干干的,就是想干点坏事而已。正看着这个金发姑娘和她朋友们唧唧歪歪的满纸蠢话,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是林晰的声音,问我:“你们放假了吗?”听上去懒洋洋的。“你没睡醒吗?”我问他,“现在是晚上八点哎。”“今天几号?”他赶紧问。“二十七号,你睡得日子都忘记啦,够可以的。”他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睡了一天了,下午四点钟刚刚睡的,昨天晚上加班。”“怎么想起我来啦?”“睡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你们好像已经放假了。”“放假又怎么了?”我冲了他一句,转念一想,又换了种比较温柔的口气,“不如我去纽约找你玩吧?”“我忙都忙死了。”“好像最近所有人都很忙嘛!”我恨恨地喊了一嗓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所有人面前都忍了,却在他面前发作起来。他静静地听着我发火,没有生我的气,隔了一会才问:“学校里人都走光了?”“差不多。”我回答得很委屈。他叹了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床上翻了个身,说:“明天下午自己坐巴士来吧。上车前告诉我时间,我去车站接你。”然后又补充,“别忘了多带几件衣服,我这里暖气不大足。”我冷冷地,却又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第二天下午,我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进城了。到车站的时候,林晰已经在那里等我了,还是不修边幅,哈欠连天。我坐进他的破车,问:“先去哪里玩?”“我要回去睡觉。”他回答。“晚上又没睡觉啊?你在鬼混什么呀?”“我在工作好不好。”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东西递给我,是一本地图和一张地铁票,“我一会儿把你放在最近的地铁站,你自己去玩,人少的地方不要去,七点钟打电话给我。”不管我怎么缠他,几分钟之后,还是被遗弃在地铁站了。那天下午天出奇的冷,街头圣诞节的装饰已经不那么新鲜了,许多地方都早早地摆上了迎接新年的行头。
我按照旅游地图上的指示,搭乘迷宫一般的地下铁,到了时代广场和洛克菲勒中心,又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转了一圈,却始终没有找到林晰提起过的那个什么什么柯罗。傍晚时分,那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几乎同一时间,许多人停下脚步,或抬头或伸手,有那么几秒钟,匆忙、冷漠、老练从他们脸上消失,剩下的只有种孩子般欣喜的表情。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特别喜欢冬天会下雪的地方。天渐渐黑下来,我坐地铁到林晰住的地方附近,在一间咖啡馆里给他打电话,把他叫醒。然后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隔着玻璃望着街角,等他那辆红颜色的破车出现在那里。许多年过去,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始终诡异地定格在那一刻,苍凉里面有一点温暖的颜色。吃晚饭的时候,他跟我说:“这几天你就住我一个朋友那里,她跟另外两个女孩子合租,我跟她说好了。”“我就住你那里好啦,又不是没住过。”“我不想睡沙发。”“那我睡沙发,你睡床,行了吧?”“不太好,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咧。
你还是到她们那里睡沙发吧,都是女的,没人会让你的。”他哈哈笑起来,看我有点不高兴,又说,“其实你们年纪差不多,应该很谈得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林晰说的那几个姑娘就是传说中的模特。她们三个人合租一套两间卧室的公寓,那栋房子在曼哈顿东八十三街和约克大道的交界处,没有电梯没有门房,老得都快闹鬼了。三个人当中资格最老、比较有钱的那个占一间十二平米左右的主卧。另一个次之,住十平米不到的小间。第三个刚来美国不久,在客厅里拉个布帘子睡觉。那第三个人不属于合法的房客,平时要贿赂大楼管理员,如果房东来访就非得把铺盖卷都藏起来躲出去不可。不过,在纽约众多碌碌无名的小模特里面,这几个还算是条件不错的,有些姑娘从头到尾都只能有一张铺位而已。林晰把我送到那里之后,说他还有事要做,很快就走了。幸好三个女孩子人都还不错,很客气地借给我枕头和被子,帮我在客厅布帘子外面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沙发上铺了床。但是那张沙发实在是短了点儿,睡在上面根本伸不直腿。
而且也不会有人让我先洗澡了,我最后一个洗,洗到一半水就冷了,只好随便冲了一下,一边哆嗦,一边在心里暗骂林晰那个小气鬼。洗完澡出来,四个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因为地方小,暖气又开得很大,房间里很热,几个姑娘就穿着背心短裤或是吊带睡裙走来走去。那个住大屋的德国姑娘洛拉问我:“林说你是他朋友的女儿,是真的吗?”我说:“对啊。”“我们刚才还在猜你是不是他女朋友。”“要是女朋友肯定住在一起啦。”我回答。洛拉笑着解释:“他那个地下室的暖气坏了,这些天他都带着帽子睡觉。”不到十点钟,三个模特要睡她们的“美容觉”,所以早早地上床了。我躺在沙发上,蜷着身体,莫名其妙地想起那间灰色房间里的陈设,床单干净却又不那么细腻的触感,想象林晰带着帽子睡觉的样子……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一种陌生的情感在我心里滋长,就好像野花野草在被遗忘处生长起来一样。我曾经那么自由,在偌大的世界上茕茕孑立,而现在终于有一只手在不知不觉之间将我从过往的生活当中剥离出来,把我带到一个全新的地方,仿佛打开一幅画,把生活和未来指给我看,对我说:去吧,我总会在这里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