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开口,没想到自己的意图就已经被自己的母亲看穿了,饶是源旭的脸皮再厚,此刻也不自禁有些尴尬起来,只好挠挠头挪着步伐进了屋,“母妃……也知道碧波亭发生了什么事?”
“柳德仪收到消息之后立刻就来禀报我,我自然知道,几个宫女饮酒作乐,这话听上去就让人觉得荒谬。虽说今天是上元佳节,皇宫里头的规矩,素来都是普天同庆,自然也会让奴才有休息的机会,各宫都会有赏赐。”德妃将所有的宫女都斥退了,便干脆自己动手酱头发的朱钗一个个取下来,一边缓缓说道:“但是闻所未闻,竟然会有这样放肆的宫女。”
“柳德仪位份尊贵,替本宫奔波走了一趟,我原本要谢谢她才是。不过柳德仪回来后,身边的宫女就已经将事情的始末全都转述了一边给我听。我倒是没想到,区区一个宫女,竟然让你和凌风都失魂落魄,为她出头。你现在,还想为她求我?”
德妃的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看上去温和,然而熟知自己母亲的脾性,源旭立刻走过来替母亲按着肩膀,“母妃,并不是儿子昏了头要替那个宫女出气。实在是觉得德仪这一次未免太过分了,其实阖宫上下,派人大肆搜捕,难道在中秋节饮酒的,只有她们三个宫女么?”
“德仪竟然非要将她们三个全部贬谪去辛者库,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也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何至于到如此?儿子就是觉得罚得太重,所以才出言说两句,二哥也是一样的。并不是为了那个宫女,还请母妃明鉴。”源旭诚恳的解释。
德妃也只是含笑的听着,只是这份解释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的,可就要自己去衡量了。
不过德妃显然也没有这个闲功夫和自己的儿子勾心斗角,她轻轻叹了口气,示意源旭坐在自己身边,“你这孩子,已经老大不小了,为何做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柳德仪和我是多年姐妹,她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竟然不给她留些情面?”
“母妃这可就冤枉儿子了,平心而论,就是因为柳德仪是母亲的姐妹,也是看着儿子长大的,所以今日在碧波池边,日子对柳德仪可是十分客气。”源旭有些委屈的说道。
“呵,十分客气?”然而德妃倒是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要罚人,你就非要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她当然不会出手怪责你,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回来,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你口头上说的好听尊敬又有什么用,何必为了一个宫女忤逆她?”
“母妃,说来说去,这件事情的背后,到底是柳德仪非要置若昀与死地,一定要将她贬黜到辛者库去,还是说,儿子今天不经意阻拦的不是柳德仪,而是母妃你的路呢?”
源旭并不愚蠢,相反,作为德妃的日子,这么多年的教导,他的心计谋略,未必就在母亲之下。只是寻常母慈子孝,自然是用不上这样的猜忌。但是只要脑子稍微转一转,谁都知道柳德仪如此大动干戈,恐怕背后必然是德妃的意思。
只是他被若昀所说御花园的事情所诱导,还真的意味是柳德仪不喜欢宫中的人过于热闹喧哗,不过此刻想来,恐怕真的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此话一出,德妃原本还含着的淡淡笑容已经彻底收敛了下去。而她的发髻上,也只剩下最后一支凤凰簪子。
她从巨大的青铜镜里看见自己儿子的倒影,他已经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现在变得如此高大。从前需要母亲抱在怀里呵护的孩子,现在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羽翼,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做母亲的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顶天立地做一个好男儿,但是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自己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但是,早也好,晚也好,终究还是会轮到这一天的,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些面对。
德妃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情,的确是本宫在背后授意的。柳德仪听到消息后第一个就是来请示我,我当然是让她全权处置。但是你问得好,此刻派侍卫大搜皇宫,饮酒作乐的后宫奴婢宫女不知道有多少,要是人人都要打入辛者库,恐怕宫里都没有人可以伺候了。”
“母亲……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若昀,当日她在御花园中其实也算不上嬉闹,不过是玩笑几句,恰好被母妃和柳德仪撞见了而已。就是因为这样的消失,德仪才会对她一直耿耿于怀?”源旭实在是忍不住问道。
德妃已经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凤凰簪子,此刻听到源旭问的这番话,嗤笑了一声,随手将簪子丢到桌子上,这才用手撑着下巴,不咸不淡的说道:“那个宫女,恐怕就是这么以为的吧,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和柳德仪吃饱了撑的,为了那一点小事,会和一个寻常宫女计较?”
“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母妃在后宫之中口碑极好,人人多说您贤良淑德,不偏不倚,惠泽六宫。但是儿子却知道,母亲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也不会做无用之功。所谓的不偏不倚,是因为无需偏颇和优待谁,也无需可以责罚谁。因为整个后宫之中,再也不会有人可以像母妃一样冲冠后宫的。后起之秀,与其打压,不如让她们自生自灭,困兽之斗。而母亲只需要做壁上观,冷眼旁观就可。”
德妃微微颔首,看来是十分满意这番回答,“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言传身教,看来没有白费。不错,接着说。”
看不出自己的母亲到底是喜是怒,源旭心中一时间也有些惴惴不安,可是转念一想,那个白衣黑发,如芙蕖盛开水面,凌波踏浪而来的女子,心中又多了几分勇气。
无论是为了什么,自己总要和母亲说个明白才是。如果就这样不清不楚,蒙混过去。柳德仪将来还会对若昀出手,源旭实在是太明白自己的母亲了。对她来说,这个后宫就没有她不能对付的人,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咬了咬牙,源旭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那么母亲请宽恕儿子大胆,儿子不认为会是因为这样的小事,才让母亲和柳德仪如此大动干戈,但正是因为如此,儿子才越发觉得奇怪和害怕,不过是区区一个宫女,究竟有什么值得母亲和柳德仪这样做的?”
“儿子不敢求情,但是那个宫女十分对儿子的胃口。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真的有,还请母亲看在儿子的面子上,饶恕她。”
德妃原本还神色如常的听着,此刻却霍然变了脸色。她转过头看着自己儿子的面孔,她其实有几分像是自己,然而眉眼却又很像是皇帝年轻时候。毕竟是父子,随着年纪越长,似乎五官轮廓,就越有几分当今皇帝的神采。
然而……当真是冤孽么?父子两个人,竟然喜欢同一张脸?德妃又想起了那个秋寒瑟瑟的晚上,自己从龙凤恩车上下来,屈膝在寒风之中对那个高坐在肩舆上的女子请安。
对方有艳丽的眉眼,化着浓烈的妆,一抹孔雀蓝的胭脂在眼角微微晕开,就真像是一只孔雀开屏,那样高傲和艳丽。其实是一个那样浓烈的妆容,一点都不适合皇后的雍容华贵,然而用在她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
对方就是用那样蔑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是在说,即便是侍寝了,即便成为了答应,她依然不过是最低等的那一个。而眼前的那个女子,才是真正的万凰之王,百鸟朝凤的对象只有一个,而就像是在春天百花盛开的时节,可以一开动洛阳,号称花中之王的,也只有牡丹而已。
其余的,不过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这种屈辱,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后来孝恭贤皇后逝世的时候,她在棺椁之前哀哭,旁人意味她真的是姐妹情深,毕竟孝恭贤皇后当时对自己不薄,也唯一肯和自己说几句话,不过……谁人知道,她不是为了死去的皇后哀哭,而是为了自己少年时期落落不得宠的寡欢寥落而哭。
因为她知道,那样郁郁不得志的时候,终于将要过去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因为那个压制在自己头上的凤凰,已经死了。而且,永远不可能会有涅槃重生的时候。
“你真的想知道,母妃为什么针对她?”德妃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重重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怒不可遏的说道。她怎么能够不生气呢,十年前压制在她头顶上的那只凤凰,她原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可是……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轮回转世这回事,否则那张脸,为什么会在十年后,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