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海岩VS何东

我的小说都是以写女性、研究女性为主

何：看过《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再看《永不暝目》，发现你笔下的爱情，压抑而残酷，而且有个共同的特点是：男人纯情、善良，追求理想化的爱情，女人则残酷而现实，粉碎了理想。现实中人们一般认为男人更现实，女人理想化色彩更重些。

侣：这个呢，是以前有一个搞电视的人跟我说，你要记住现在是男人的时代，所以你写东西定要符合男人的口味，重点是写女性，因为男人要看女性，看典型的、真实的女性。

我的小说都是以写女性、研究女性为主，男性是一摆设，假设有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看女性都是非常丰满和现实的、复杂的，男性呢有点假，是概念，是摆设。

这部戏我是想写欧庆春，她作为一个警察慢慢被感动的过程：从很政策性地接触肖童，到被感动，又失望。然后再感动，这个过程是有意思的，是文学的。肖童就是偶像价值，没有多少文学价值。如果说他也有一些文学价值，就是个大学生，为了爱，最后心甘情愿地参与缉毒这个事情，写出新新人类，或者说带有新新人类特征的人，怎么变成英雄。他这个英雄和萱存瑞，黄继光这种传统英雄不一样，他是到了一个氛围里，突然做出了英勇献身的事儿，符合这个时代的一些特征，我没拔高肖童，他的毛病都有。

这个戏虽然是个偶像纯情剧，但是挺反传统的，很多人受不了：怎么这么写警察呀，这么写英雄呀？

有人没看全，中间落了一集半集，或者你上了趟厕所落了几句台词，你可能会提出意见，比如有个网民说“不能搞色情间谍、色诱，这是周总理定的”，他没有看其中的几段话，才会这么问，我是干公安的，这些我知道。

何：据说在旅游饭店业内，您达到的地位比在文学圈里更高，也有很多传奇，比如说您凭脚趾头就能分辨出床单是多少支纱的，极其专业。

侣：在旅游饭店圈算是个人物，跟文坛里的地位完全不一样。“脚趾头”什么的那是吹牛，不能知道多少支纱，但会知道是纱支高还是纱支低。

五星级饭店董事长干嘛写小说

何：当个大饭店的董事长，这是多少男人恨不得马上撂下书和笔想去高就的职位，可你干嘛还非要腾出专门工夫和精力去写什么小说？

侣（轻松一笑）：写小说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业余爱好。科学家研究人脑左脑和右脑。左脑管数字化、程式、知识、记忆的，右脑管感受、协调的，同样是动脑子，我当饭店经理用左脑，写文学小说用右脑，这样左右交替也是一种互相休息。

另外，现代社会的人实在太过于功利化、物质化，官能化了，而对精神、情感方面相对就比较淡漠。但这并不等于人们心里就没有这些了。也不等于人们对纯真和高尚就点也不向往了，我用小说来完成这种向往，至少也能净化自己、感动自己吧？

上月底，有家出版社为我出了一套四卷本文集，他们让我写一篇总序。我在其中就只能把自己归为文学上的一个票友，至于“票”得如何那另当别论。我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企业管理。在企业管理方面成绩比写小说要好些。有人说我是几面开花，可我觉得自己在文学界却是几面都不讨好（自我解嘲一笑），虽然我很喜欢文学，但与文学界距离较远。我把自己归为“票友”，就不用和专业作家去攀比了，反正就是玩玩票嘛。

有一次中国作协举办活动，当时作协位领导，把我介绍给写《丑陋的中国人》的台湾作家柏杨，他说我是中国作协会员里在企业界做官最大的。柏杨当时就问：作家和企业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才，不知道你是怎么把这两样结合在大脑里的？

何：没错。这也是许多人对你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

侣：其实我也没有故意去结合什么，或者从心理学上讲我是双重人格，上班时非常理性，处理事情政策性很强也非常理性；可一下班我又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小说写到动情处我自己会哭，甚至一般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可能很触动我。事情分开讲也许就这么简单。但我觉得如果增加一些感性的东西，比如对人的了解、对社会的了解等等，其实对管理企业、对做生意都是非常有好处的。

有一回一个杂志让一位国企老板和私企老板面对面“斗法”。他们请的国企老板就是我，我的对手是刚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又在华尔街工作过的私企女老板，我们辩论的就是这个问题。她就认为经理、企业家就应当是理性化的人，不需要太多感性的东西；我则认为感性对企业管理，特别是对人的管理不但相当有用而且非常有效。中国和欧美不一样，欧美国家经济方面的法律非常健全，整个经济规律非常完整，它有章可循，可中国就不样，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期间，社会、经济大环境千差万别，企业家如果只按成规和死数字办事是不成的，你如果不了解中国人的人性，就很难处理好企业内部的矛盾。

我是以文唬武，以武唬文，给我自己找个不高的定位。你别往高里评价，我难受。你也别批评我，我挺听不得批评，而且还不一定改得了。

我在文学界受到的评价，比我的实际票房差。

何：商业上的成功与否与书的文学价值有没有必然的关系？

侣：商业上成功的可能是文学上非常成功的，也可能是没什么价值。也不一定相反，商业上成功，文学上一定是坏的。

这有点儿像《坦尼克》，观众面大，你说它好。你说它差，大多数人还是能被感动。你说凡是被感动的都是傻瓜？这也不是，你说它就多么深刻？这也没有。

有些非常优秀的作品是非常简单的，把简单的情感说清了，甚至哪怕重复别人说过的，但说得好，表达得好，或者演员选得好。就行了。

何：从《便衣警察》开始，您的长篇小说好像都被改成电视剧了，无一漏网，这是一种偶然还是你有意为之？

侣：第一部是偶然，后边是——现在小说没人看嘛，想让更多的人看就得上电视了，电影现在也看的人不多了。

我写当然还是写小说了，但会选一些可以改成电视剧的做故事，所以导演看上为什么喜欢呢，就是因为容易改成影视的东西。

我最近写的这几部东西有点“偶像”描写在里边，所以从小说的印数上来说最好别登照片和年龄。

问：为什么要往偶像型创作上走？有偶像意识的人越来越低龄化，这不是缩减观众和读者群吗？

侣：现在《永不瞑目》的肖童就是个偶像，网上全是说“我爱肖童我爱肖童”，而且爱他的人年龄层次跨度非常之大，有相当一部分是老头老太太，拿他当自己孩子那么心疼，陆毅在外地参加影迷会。他们上去。要摸他脸！

我在写作上是凭感觉靠兴趣

何：一个人能同时干好两件事，那你肯定是个神经非常健全、性格非常刚强的人。

侣：（点头得意）：我心理素质的确还成。比如我刚拿驾驶执照一年之后，开起汽车别人都认为我已经有lO年驾龄了。另外，我对动手的东西特别行。到锦江公司工作之后。有一次公司开运动会，就在二十世纪饭店游泳馆。他们听说我以前是游泳的，就让我也下水玩玩。我说已经很久没下水，就不游了。正巧那天馆里的空调突然坏了，大热天里我坐主席台上西装革履弄得汗流浃背，于是我索性叫别人帮忙找来游泳裤，也下水跟大家搀和搀和。本来就想凉快凉快，没想到游得快点就拿了第一，当时《北京青年报》还为这事登了消息呢。

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在你身上，当老板和写小说，就愣是兼而得之了，当公司经理和文学创作，哪一样更难？

侣：我觉得酒店业的老板和般企业经理还不太样，它需要具有各种知识和品位较高的人。这品位里不仅包括文化和艺术品位，同时还包括物质品位。你得了解物质享受分什么层次，客人能不能接受等等。而写小说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劳动。我觉得写小说是靠天分。那不是完全靠辛苦就能干得了的。比如说一个作家拼命看书，拼命做笔记，拼命吸收各种知识，就能写好小说了吗？不一定。个人的精神劳动，个人的审美判断，我觉得在这两样东西里都有一定的天分。我这人在写作上其实一点都不刻苦，也不爱学习，就是凭感觉、靠兴趣完成，我认为写小说其实就是一种本能，你说猫抓老鼠是训练出来的吗？要是狗，你再怎么训练，它也抓不了老鼠啊！对我来说，好像还是做企业更难一点，可企业里的人又都认为写小说更难。所以我在文学界里就说自己是企业家，又在企业界里说自己是写小说的啡常狡黠地朝我一乐）。

当片儿警的愉快回忆

何：听说你早先当过10年警察，那时是干交通警、派出所片儿警，还是机关文职警察？

侣：片儿警我干过，交通警也干过；当时全市整顿交通把我抽到交通段，在街上干了半年；区公安分局也干过，而且是具体办案，记得有一个案子整整审了半年；后来在公安部机关也干过。我最早还在劳改局工作过。所以交通、治安、劳改，预审、侦查我都干过。我从小就比较喜欢像当警察这种特别军事化的职业，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很“酷”的职业。我感觉那种生话不但很浪漫很过瘾，而且还能把一个人的智慧、勇敢，责任感比较突出地集中在起，很符合我的人生追求：冒险、刺激，浪漫，每天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发生。不让人感到腻歪。就天性而言，我就不太喜欢过于平淡的生活。

何：现在你是一位头衔很多的董事长，另外又作为一个颇有成绩的作家，再回过头看那10年的基层警察生活，它又给你后来的人生留下了什么痕迹和影响？

侣：我的许多作品都以公安生活做背景，这可能就和我那10年当警察经历有关。当然我也干过其他职业，可我都没写过，这说明我一直比较喜欢警察工作，它不但对我在文学上很有帮助，而且对我整个人生也有影响，警察机关是一个半军事化的，对敌斗争的社会管理机构，这对一个人的组织观念、荣誉感很有影响。

何：相比起当初《便衣警察》，总觉得你后来的几部书和电视剧，都少了些平民视角和底层烟火气，而更多了饭店味儿和贵族气，不知你是否同意我这种看法？

侣：如果你作为一个旁观者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我的生活经历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所涉及到的社会层面也在变化，但我对自己是否平民化、贵族化、文学化，从来都没有刻意关注和追求。

可能自从做了饭店经理，我确实远离了一些生活，这对创作也许不是好事。实际上我们这些人是从一个浪漫纯真、尽情玩命的年代里走过来的，虽说那时极左，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当时年轻人的忘我精神，那时男女之间的爱情也至纯至真，但这种爱情现在越来越罕见了，还有许多别的事情，也越来越不纯粹。

我是个崇拜忧郁的人

何：从你连续创作的几部作品中，总能让人感到有那么一种内在的忧郁情调，这是不是和你的个性有点关系？

侣（表情和口气一下就变得非常温和）：我是表面外向实际内向。表面外向是因为我从事工作的需要，比如警察、企业管理者。都要求性格外向，内向是我内心始终都有一种孤独感，有些心境是别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即使亲人也样，自己的灵感、向往的东西不能和别人沟通。有人说爱情和死是永恒的，可我觉得孤独才最永恒，尤其对知识分子更是如此，我的内向就是源于这种孤独，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而加重。

第二是我从来都是被动人，比如我从没有主动想要调动过工作，我不会主动为一个人生目标去采取什么具体而积极的行动，我就是顺着走。前好几年，你来采访我，我就说我是信天命、尽人事的人。我对未来听其自然，顺着走，先把眼前的事认认真真做好。比如我喜欢一个女的，我绝不会去主动追求她，我觉得被动比较快乐。

我确实是个崇拜忧郁的人，忧郁有很强的封闭、自恋的色彩。我在《一场风花雪月的事》里就写过对忧郁的崇拜，觉得它特别高尚，特别深刻，特别过瘾。这不是装出来的，忧郁达到一定程度会达到内心快感。

我从来就不欣赏喜剧，不是说它不好，而是因为它不合我的本性。

何：你性格中某些复杂的成分，是不是与小时候的家庭影响有关？

侣（微微点头表示同意）：我3岁时父母分居，到9岁时他们离婚。童年不快乐的人，要么特别脆弱，要么特别坚强。我觉得这两点我都有，有坚强独立的部分，也有脆弱敏感的一面。第二呢，小时候看父母闹矛盾，那是对孩子智力极大开发，因为总要在夹缝中确定自己的位置，还要兼顾好与长辈间感情的距离，既不能偏向父亲，也不能偏向母亲。我后来对许多事情的适应协调性，与他人良好相处的智慧。就是从小这么锻炼出来的。但是像我这样的人也会落下一个毛病，心里总是缺少安全感，对很多事都持有保留态度。比如说，写小说我为什么不愿意做专业作家，不能完全投入，总怕把命全押在这里面靠不住。有人说我姓“侣”，一人加两口，得吃好几口饭，有多种谋生途径，不能完全吊死在一棵树上。

还有点，一个孩子在不幸中成长起来，要比在幸福顺利中成长起来成才的几率多一些。同样，爱情顺利的人很难写爱情小说的，因为再没什么能让他心里真正激动的东西了。我为什么特别敬佩史铁生呢，他是瘫痰，肉体上相对静止，大多数时间是自己独处，他内心世界必定非常细腻发达。有时他写一个很小的生话细节，但他揭示出来的那种味道却会让你感到震撼。再比如我自己，小时候家庭不幸福，我就关着门幻想一切。像这种智慧的开发和心灵的感受，都不是能从课本里得到的。

何：你成家之后是不是比不成家日子过得更好？

侣（含蓄一笑）：这个问题可让我怎么回答呢？它含有太多个人隐私的成分。我认为男女之间的感情，两个阶段最好，初恋新婚时最好，还有人老了儿女离开身边，两个人相依为命也很美好。那么还有个阶段是成家后，双方都忙于事业，感情最容易矛盾。特别声明，这可不是说我自己家，而是泛指。上次我接受一家杂志访谈时，讲了别人跟我开的一句玩笑：中年男人有三大快乐，升官、发财，死老婆。没想到他们就把这玩笑当我说的话，做成标题登出去了，真是把我毁了一道。

何：你这个“一人吃两口”的“侣”，很怪，我查字典了，没有这个姓。

侣：是没有。我们家原来姓“余”，我爸爸还小的时候我奶奶跟我爷爷离婚，就把我爸爸原来名字中的“吕”字加上单立人当作姓。“侣”百家姓里没有，是自己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