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几十年的宦海沉浮、风云跌宕,一朝罢官,奕訢心情反而倍感轻松,真可谓“无官一身轻”啦!尤其对已过知天命年龄且体弱多病的奕訢来讲。当天收拾好军机处内自己常用的笔墨纸砚等物件回到家中的时候,家人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正等着他呢。多年来为国事奔波,也很少有闲暇顾及家人,奕訢内心多的是对家人的愧疚之情。望着爱妻和儿女们,他心中透着浓浓的暖意。
远离了宫廷的喧嚣,他决定开始过一般黎民百姓简单清静的小日子。吃罢饭,奕訢即命人将作为王府标志的杏红色堂帘子绳全部撤下,换成蓝色绳,显示恭王府与寻常百姓人家没什么区别;他自己则以平头百姓自居,戴起了蓝色小帽;并拾起了多年来因忙碌而弃置一旁的兴趣爱好,游山玩水、吟诗作词、结交友朋,开始过起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自打小的时候,奕訢就被唐诗所散发的那样一种无穷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对其中很多优秀的诗篇,他都能熟读成诵。他自己也进行创作,抒发情志。年轻的时候,几十年繁重的公务缠身,以致几乎不知吟诗为何物了。今日重新拾起旧日的纸和笔,他感到万分的快意,确实都有些生疏了,然而浓厚的兴趣仍在。跨过时空的界限,他想到了北宋时的著名改革家王安石,他因变法遭到封建大地主和官僚层的反对后被迫辞官,晚年多以集唐诗消闲。时过八百余年后,奕訢的境遇与他是如此的相同,历史的场景常常这样戏剧般巧合地上演着。与王安石有着相似境遇和心情的奕訢,逐步放弃年轻时致力于自创的诗路,也开始取唐诗于案头,信手拈吟,消磨日月。
对于诗歌,奕訢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他认为诗歌是人的心志的自然流露,如果刻意雕琢、矫饰和约束,则不能达到自由地抒发情感的效果,因而他反对严格地遵守格律,而主张“情动于中,言行于外”。他的集句闲吟,也就如同他追求自由的个性一般,兴致所至之时,为了书写真情实感,他也会情不自禁地“狂吟”几句。鉴于自身的身份、地位,尤其是慈禧对他的余恨犹在,他倾诉的对象是有所考虑的。几十年朝夕与共的挚友中,文祥已逝,现惟有宝鋆是他可以无话不对其说的老友,因而他给宝鋆的诗多为情感的真实流露。《朗润园感怀》一诗,表达了奕訢对一生远大抱负破灭和凄凉人生的慨叹,他写道:
实事渐消虚事在,他生未卜此生休。
赋闲十余年,经常与他一起唱和诗词的还有七弟奕譞,历事道咸同光四朝以76岁高龄退休的董恂,侍读志锐,编修志钧及当时重臣李鸿章等。与朋友间的这种唱和生活,奕訢颇感快意。他在叙述这种生活时称:“一年到头闲居无事,仅以集句自娱,经常与佩蘅相国和朴庵弟往来唱和,几乎没有暇日。每次都遥想古人有文战、笔战、酒战、茗战、棋战等名类,现在我们是以诗战为命题。只取兴到笔随,不重勾心斗角。”佩蘅和朴庵分别为宝鋆的号和奕譞的字,这两人是奕訢的主要诗友。
说起宝鋆的名和号,多年前奕訢和宝鋆之间开玩笑时的爽朗笑声依然还在耳边。据宝鋆弟子何德刚回忆,他们两人经常开玩笑。一日将散值时,宝鋆出军机值房小解,奕訢等了一会儿,宝鋆才回来,奕訢笑问道:“往何处撇宝去了?”撇宝是北京人称解手的玩笑话,含一个“宝”字,宝鋆忙回应道:“哪里,是出恭。”出恭也指解手,含一个“恭”字。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两人不禁互指对方,哈哈大笑。还有一次,奕訢从太庙出来,指着太庙中驮石碑的赑屃,对宝鋆说:“你看这个宝贝。”宝鋆,号佩蘅,贝、佩,音很相近。赑屃即龟,俗称王八。宝鋆立即听出,是恭王又在开他的玩笑了,他反应很快,马上回答道:“这也是龙生九子之一。”传说中龙生有九子,赑屃就是九子之一;恰好道光帝有九个皇子,奕訢是其中之一,那么宝鋆的意思就是这赑屃也是奕訢你了。两人的智慧和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在谈笑间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为避疑忌,奕訢的交游面并不广;也因是遭西太后罢黜之人,很多人慑于太后势力为求自保,也暗避之,当然这些人也不是奕訢想真正交往的。光绪十二年(1886年)春节,又逢立春,两“春”相叠,本为吉日。往年车水马龙的恭王府今年春节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来拜贺的客人没有几个。鉴于体制的关系,自己是恭王,奕訢也不便先去拜访别人。坐在家中,读书习画,也别有一番滋味!几十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由的可贵,这也是他这次人生挫折的一大真切收获。于是做《丙戌年元旦立春》诗一首,表达此时的心境,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富贵祝来何所遂,世间难得自由身。
光绪十四年正月(1888年2月),他再次撰文称赞这种冷清生活的美妙。每日坐于书斋之中,集成一诗,按月编排次序。诗句虽集自于唐,但用典并不拘泥于古今,犹如画家所用烘托之法。素擅诗词的宝鋆对奕訢的诗词给予了很高的赞誉,称奕訢的诗是“月满无亏,花生有笔,文章假我,天地皆春”。
除唱和赋诗之外,恭府也偶有些小规模的热闹,如奕訢在朗润园中为宝鋆和董恂庆贺八十大寿,人活八十古来稀,值得庆贺。他还为志锐、志钧题《同听秋声图》,为李鸿章写《赠李少荃相国十二韵》。在清流派皆谩骂李鸿章无才无能只懂求和的情形下,他始终认为李鸿章是以多才而任将相,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赋闲养疾的这十年中,奕訢的家庭也经历了一些变故。在经历了连续的丧妻、丧子和丧友的苦痛之后,奕訢更加感悟到了人生的无限悲凉。
光绪十一年(1885年),爱子载潢不幸夭折,奕訢郁结于怀,旧病复发,长久医治都不见功效。医生和家人都建议他出去散散心。奕訢接受大家的建议,带上家人和侍卫,乘小车,随身携带数卷唐诗,由昆明湖泛舟到玉泉山,又由文昌阁过绣绮桥到万寿寺、龙泉庵、香界寺、宝珠洞等地,然后来到普觉寺,共游历了40余日。
行游至普觉寺时,30余年前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恍如昨日。咸丰二年(1852年),他曾与咸丰帝一同来此寺中,今日旧地重游,可奈已物是人非,他不禁感叹吟道:
寥落悲前事,回头总是情;
僻居人不到,今夜月分明。
地古烟尘暗,身微俗虑并。
水深鱼极乐,照胆玉泉清。
奕訢边走边吟,写下了很多诗篇。在“松竹清幽”禅房与慈云方丈的一席“净话”之谈,将他的一切烦虑骤然荡涤。行至药王殿时,他向药王祈求保佑家人皆身体健康,凡事平安。之后他又游了极乐峰、太古观音洞,或对雨吟诗,或春晚散步,或远眺群山,心中郁结渐渐化解。游至退居庵时,他又向86岁高龄的瑞云禅师请教健身方法,之后才踏上回家的路途。
这次散心游玩,丧子之痛犹存,然而心情与起初相比是平静多了,身体也大大恢复了。奕訢决定将一年多来集的诗编辑成册,这年五月,《萃锦吟》卷一整理编定。集子中的诗集中反映了奕訢这一段时期的思想和经历。
幼子载潢夭折后不到六个月,这年夏季,奕訢长子载瀓病死,时年28岁。刚刚康复的奕訢接二连三地遭受失去亲人的打击,再次病倒了,他悲愤交集,写下《秋夜咏怀》诗一首,抒解心中的悲痛。这一年奕訢已经54岁,近年来连续丧亡四妻,三子女,使他的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在亲友劝告下,他再度游西山,但心情难与上次一样得到平复。他感叹上天为什么如此地对待他,无论家事政途,都是如此不顺,多年来一直否定天象、天命说的他开始信命了!这一时期,他写下了悼亡组诗,以寄托对逝去的妻子儿女的无限的哀思。在以下这一首悼妻词中,凄凄惨惨心境尽现:
眼应穿,人不见,花残菊破丛,洒思临风乱。无言独上西楼,愁却等闲分散。黄昏微雨画帘垂,话别情多声欲战。
在另一首悼儿词中,他的感伤不禁催人泪下:
花淡薄,雨菲菲,伤心小儿女,相见也依依,绿倒红飘欲尽,晚窗斜界残晖,无由并写春风恨,不觉汍澜又湿衣。
接连的伤痛无情地折磨着本已体弱心疲的奕訢,他遵照旧制,开始在昌平县翠华山,一个雾气缭绕的犹如人间仙境的地方为自己营造陵墓。墓旁的茔庐横匾取“乐道堂”三字,这是道光帝生前留给他的为其一生所珍视的墨宝,奕訢用它命名他的归宿之地。
为置身凡尘俗世之外,平息伤痛,消磨时光,他离开京城,到十里外的戒台寺长期居住。整日与僧人为伍,每天以经卷为伴。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些变故。对奕訢心绪影响较大的,是七弟奕譞和老友宝鋆的逝去。
七弟奕譞执掌军机处后,在对慈禧的态度上与奕訢截然不同,他极力迎合、满足慈禧的享乐欲望和权力欲望。中法战争刚刚结束的那年六月,大权独揽的慈禧即发布懿旨修因同治帝的死而未开工的三海工程,次年,又决定修颐和园。这两项工程耗资巨大,已千疮百孔的清帝国难以承受,慈禧决定挪用海军军费,同时授意李鸿章以海军衙门筹款以备急需的名义,向两江总督曾国荃和两广总督张之洞分别勒捐二百六十万两白银。晚清官场黑暗腐败,卖官鬻爵,贪污贿赂自此渐成风气。
为了讨好慈禧,奕譞费尽心思。光绪十二年(1886年),光绪帝16岁,已到亲政年龄,按祖制,慈禧应该归政了。奕譞知道嗜权如命的慈禧极不愿意归政。为迎合慈禧揽权不放的心理,他以光绪帝生父的身份,开始积极策划请慈禧继续“训政”的假归政。他带头上奏“吁恳皇太后训政”,在奏折中极力美化慈禧垂帘听政以来的“文治武功”;为了壮大声势,他还指使世铎等人也异口同声地请慈禧再行训政数年,且拟定详细的《训政细则》,以保证训政的顺利进行。
两年之后,光绪帝要大婚了,慈禧再不归政就不成体统了,于是宣布在光绪帝大婚后的二月三日(1889年3月4日)正式归政。这时,奕譞又“主动”指使军机处拟折,提出“亲政后,皇上每日披阅的奏折,仍须交由太后慈览;对各级官吏的任命,由军机大臣拟定后,皇上奏明皇太后,次日再降谕旨”等等。他又同世铎“面商”,准备像《训政细则》一样,拟定一“条目”,确保提议中太后权力的行使。由于奕譞的“努力”,大婚后的光绪帝仍是只有亲政之名,而无其实,一切用人行政大权皆掌控于西太后慈禧手中,直至光绪帝生命结束,都始终没能走出慈禧的阴影。
然而,奕譞所作的一切并没有换来慈禧绝对的信任。尤其是归政后形成的皇帝生父奕譞执政的局面,更加深了慈禧对奕譞的怀疑,她生怕有朝一日奕譞以皇帝生父的身份把持朝政,于是在言语和行动中均透露了对奕譞夫妇的高度的戒备心理。她曾拿当时以旁支入继大统的朝鲜国王李熙的父亲策划“壬午兵变”作比,警示奕譞,并由此严格限制光绪帝与其生父母见面的机会。奕譞感觉到这一点时,心里万分惊悸。自光绪十三年(1887年)就一直患病的他旧疾复发,不到一年多就病死了。
对奕譞,奕訢感叹道:他是看人挑担不知累,自己挑上吃不消呀!奕譞患病,奕訢多次到府上看望,他这种虚怀若谷、不计前嫌的大方之态尤令奕譞感动。光绪十四年(1888年)时,奕訢还到奕譞府上贺年,品茗和谈诗,这对奕譞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自此兄弟俩的感情愈见融洽,对慈禧的心性两人在感情上产生了某种共鸣,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光绪亲政后的当年花朝日,奕譞邀请六兄奕訢、十弟心泉和宝鋆到自家邸园赏梅,并书《排闷一律》致奕訢,同时赠春笋。奕訢答诗安慰七弟奕譞道:
扰扰人间是与非,醉乡不去欲何归。
漫夸列鼎鸣钟贵,还得山家药笋肥。
在慈禧的****之下,兄弟俩有很多话不便明说,一首小诗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之后兄弟间过往更加亲密,尽管如此,奕訢也还是绝口不提时政。他给七弟奕譞的诗也均为韬光养晦之笔。
就在奕譞病逝的当年,与奕訢共事几十年的宝鋆也永远地离他而去了。奕訢万分悲痛,在宝鋆的神主入祠典礼的那一日,他亲自去祠内看视祭器祭品,一丝不苟,直至确信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后,才离开祠堂,让人举行典礼。按礼制,亲王和皇子不能对臣子行跪拜礼,所以他不能与大家一起参加祭典,但典礼前来仔细看视典礼安排情况的做法,表达了奕訢对这份友谊的格外重视之情。
家人、友人一个个地离去,只剩下了奕訢。坐在宽敞的庭院中,他愈感孤独了。奕譞、宝鋆去世的这年秋天,他又大病一场,往来唱和之人已逝,他也无心再吟《萃锦吟》了。数月之后,奕訢的溺血症又发作,人也明显地衰老,胡须渐渐斑白。
光绪十七年(1891年)十一月,奕訢在自己的宅邸中庆贺六十寿诞。以往恭王生日,均请来京城名角儿来府中戏楼唱戏三天,今年照例。所不同的是,昔日声名显赫时贺客盈门的恭王府今天于正日之时,除家人外,仅有李鸿藻、荣禄、崇礼、敬信、翁同龢等六位贺客。久在名利场中的他再一次深深体悟到了世态炎凉的失落感。
世事在变,而奕訢那颗关心时政的心却没有变。
在戒台寺隐居期间,他表面上是游山玩水,颐养天年。但内心却时刻关注政局的变化,对国事充满了忧虑。他曾给一棵松树题名“卧龙松”,自认为是蛟龙卧浅滩,在抒发内心的郁闷同时也企盼卧龙再度腾飞。光绪十三年(1887年)末,他病情好转,精神愉悦之时,曾在赠宝鋆的一首诗中述怀道:
平生志气今犹在,四载安居复有群。
在与友人的往来中,他也直接听闻了朝中发生的事情。对近年来的国事,他甚感不满。建立海军,修建铁路的钱,为慈禧太后挪用作为建设颐和园的资费。日本屡次挑衅以来,年轻的光绪帝好胜心切,在多年军备废弛、武器落后的情况下,却一味地主战。
身为皇室子孙,他放心不下这些关乎皇朝命运的事情!然而他只能静坐家中,把心中的那份忧虑深深地埋藏起来。他深深知道慈禧对他的戒备仍在、仇恨未消!光绪十年十月(1884年11月),慈禧五十大寿,七弟奕譞曾为奕訢代请随班贺寿,这合乎情理的事竟然遭到慈禧太后的传旨申饬。光绪十八年(1892年)末,慈禧按例分赏王公大臣“福寿”字时,竟命令撤而不赏与奕訢“福”字,公开地羞辱奕訢。光绪二十年(1884年),慈禧六十大寿时,奕劻替奕訢吁请参加十月举行的太后寿典,慈禧再次断然拒绝了。
看来,奕訢就只能在这样的不如意中打发赋闲的时光,直到生命的终点。但时势却再一次对他发出了呼唤。当他再度被起用时,众人皆惊异地发现,他已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