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某一天,大家吃过晚饭后,柳原又假装要去公司加班,并在刘姝的逼迫下答应九点半点之前一定回来。
他当然不是真的加班,他进了办公室,首先看了一眼大盘,然后在网上看了几个视频,其中一个还是带色的,又和几个网友聊了一会儿天,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到了九点半。刘姝的电话来了,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公开对抗她一回,于是推说自己事情还没做好,要再等一会。刘姝无奈只得压下脾气,但是心中早已是万马奔腾。
十点半,柳原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他想象着刘姝吹胡子瞪眼上串下跳的样子,忽然心里隐隐有一丝畅快:让你压迫我,你越压迫我越是要反抗!
可是,刘姝什么也没做,只是让他赶紧去洗澡。在他洗澡的间隙,翻看了他的公司配发的笔记本电脑。刘姝的电脑知识有限,可是查找浏览器的浏览记录还是会的,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说谎的证据。
当柳原走出浴室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形势不妙,刘姝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他刚看过的“希尔顿酒店偷情记录”。
刘姝冷冷问道:“这是什么?”
柳原愣了愣,立马气壮山河地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还问什么。”
刘姝气的把电脑往床上一扔,怒指着他说:“你,卑鄙无耻下流!”
柳原的烈士精神又上来了,他气定神闲地说:“凭什么我只能跟你做,不能看别人?”
刘姝说:“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就知道,你每天都借口往外跑,根本就不是为了加班!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柳原说:“你不要血口喷人,看个这个就证明外面有人了,你精神分裂了吧?我告诉你,我要是真外面有人了,你想抓都抓不到!”
说完,他径直往卧室里走,刘姝使劲拽住他的衣服不让他走,他随手一推就把刘姝推开了,然后回头进了书房的门,还不忘记随手把门反锁上。
刘姝气的浑身发抖,之前她早就知道了他每天不打招呼就离开是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但是她一直没有说破,就是为了给彼此留些面子,希望他能够自己回心转意,可是他今天这样肆无忌惮地公开挑衅,还留下了一个悬念给她,这是要和她撕破脸皮的节奏吗?她究竟是该冲进去继续质问他,还是咽下这口气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去睡觉?
柳原啊柳原,你真是太恶毒了!
刘姝她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来喝,试图冷静一下,可是心中那团怒火燃烧不停,不,她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刘姝了,她要让他知道,她也是会反抗的!
她随手拿起茶杯,往地上使劲一摔。
茶杯碎裂的声音在深夜中特别刺耳,柳原像只离弦的火箭一样从床上跳了下来,冲到了案发地,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另外一个茶杯拼命往地上掼去。
刘姝像一个在沙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她拿起第三个茶杯,冲出了厨房,打开阳台的窗户,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楼下砸去!
楼下忽然穿来一声叫骂:“干嘛,找死啊!”
柳原赶紧冲出去看,只见刘姝扔下去的茶杯落在一个人的脚边,大概只差了几公分,柳原暴喝一声:“你想坐牢啊!想坐牢也别拉家里人垫背啊!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害死全家啊!”
刘姝反唇相讥道:“是吗?那你上次从出租车上往下跳也是想坐牢,害死司机和我是吧?”
柳原无言以对,最后大手一挥:“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刘姝冷笑一声:“你还想叫我滚?我偏不滚,就在这气死你!”
说完,她步履轻快地走到了卧室,把门反锁上,脱衣上了床。
刘姝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心里怒气未消,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她忽然想起自己好久不检查了,上次柳原摸着她胸说过里面有个硬东西,自己最近那里又老是疼,看来得去医院看看了。
第二天,刘姝果然去了医院。接待她的是一个年纪大的女医生,看起来经验丰富的样子。她用手摸了几摸,忽然皱着眉头问道:“有没有喂过奶?”
刘姝紧张地说:“没有。”
“家里有人有相关疾病吗?”
“我妈乳腺癌。”
这下,轮到医生紧张了:“这样,我给你开几张单子,你赶紧去检查一下。”
刘姝说:“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说:“是这样,我刚才用手摸了你的左乳有一个黄豆大小的结节,你又说你有家族史,我想最好还是全面检查一下。”
刘姝顿时慌了神:“那,那要紧吗?”
医生说:“现在不知道要不要紧,你赶紧去做检查吧。”
刘姝拿着单子,有B超,钼靶,她一时腿软地居然走不动路了。
结节啊,黄豆大的结节!天那,那是肿瘤吗?
医生看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检查啊,别怕,现在乳腺癌的治愈率很高的,早期发现的治愈率更高。”
刘姝一听更慌了,她走出了医生办公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缴费,排队的,懵懵懂懂地就躺倒了B超的台子上。她看着医生在操作机器,想起自己第一次陪妈妈检查的时候,看到屏幕上有一个彩色的区域,医生说那就是异常的表示。她很想转过头去看看自己的影像上面有没有彩色,可是又不敢,一颗心砰砰直跳。
医生最后甩给她一张单子,她看到那张单子的时候,忽然脑子一片空白,上面写的是:左乳有一0.3*0.5的结节,结论:疑似瘤样病变。
刘姝愣了几分钟,瘤样病变?是肿瘤的意思吗?她难道真的得了肿瘤?
不,她不要生病!她还这么年轻,生活的酸甜苦辣她还没有通通经历过,她还要陪着孩子一起成长,看着她长大,出嫁,还有,还有柳原,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柳原,说好了要陪他一起慢慢变老的。
她用颤抖的手拨通了柳原的电话,却被数次挂断。
刘姝终于哭了下来,这一哭就泪雨滂沱,止也止不住。
柳原,你知道刘姝此刻虚弱的像个孩子,正在这里独自受苦,惊慌失措吗?你知道她此刻多么需要家人的鼓励和陪伴吗?为什么她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
刘姝的担心没有得到最终证实,医生说瘤样病变只是一种猜测,而且就算是真的瘤样病变,也有恶性和良性之分,所以不必太过紧张。但是她还是给刘姝开了两种药,嘱咐她回家一定要按时吃,三个月后再来复查。刘姝看到一种一瓶药的说明书上赫然写着:防止乳腺癌转移。
这下她心里更加惊慌了!
医生这不是骗人吗,嘴上说着没有病变,一转眼却开了个防止转移的药。
刘姝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本想回家,一想到柳原昨晚又叫她滚,刚才也没有接她的电话,不禁又改变了主意。她现在急需向人倾诉,既然柳原不愿意听,那就回家找爸爸吧。
刘姝接了孩子回了娘家。刘厚仁一看这个情形,就知道刘姝一定又是和柳原吵架了。他把刘姝喊到房间里,刚想开口,刘姝甩出一张B超单子来给他,他看了以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对于乳腺癌深恶痛绝,妻子已经深受其害,一想到女儿有可能也会患病,他就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但是此刻,看到女儿柔弱无助的神情,他知道自己仍然必须坚强。
刘厚仁说:“没事,报告上说只是疑似而已,也就是还不确定是什么呢。”
刘姝又将医生开的药拿出来给他看,其中一个药竟然是妻子现在正在吃的一种药。他咬咬牙,说:“没事,天塌下来有爸爸给你顶着呢,别怕啊。再说了,这么一点大,就是恶性的也应该是早期。爸有经验呢。对了,柳原知道吗?”
刘姝说:“我打他电话他没接。爸,他昨天晚上又叫我滚了。”
刘厚仁又气又急:“怎么好好的又叫你滚了?”
刘姝说:“也没什么事,但是我今天不想回去了,在家住几天,行不?”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刘厚仁一时心软,说:“那好吧,冷处理一下也好。”
刘姝说:“那我的事你可千万别和我妈说,尤其是这个报告,她可再也受不了什么打击了。”
刘厚仁说:“我当然知道了,她过年的时候为了你的事情受了刺激,现在呀,虚弱的风一吹就倒了,走两步路都走不动,恨不得成天躺在床上。”刘姝面露愧色。
晚上,刘厚仁躺在床上,一直唉声叹气。
秦芳说:“怎么了?是不是刘姝又和柳原吵架了?”
刘厚仁说:“光是吵架也还好,她这身体,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住。
秦芳是多聪明的人,她对老伴了如指掌,知道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这半天一定有什么烦心的事,她追问道:“她身体怎么了,你说呀?”
刘厚仁说:“没什么,身体单薄。”
秦芳气道:“你还骗我?上次她离婚的事情你骗我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现在又打算骗我?!”
她说着这话气喘吁吁了起来,刘厚仁一看情况不对,心想这事瞒也瞒不住,赶紧安慰道:“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告诉你就是了,她胸上长了一个小结节。”
秦芳大惊失色:“什么,结节?多大的结节?摸得到吗?B超做得出吗?”
刘厚仁说:“就是B超做出来的,大概0.3*0.5,说是疑似瘤样病变。”
秦芳问:“医生怎么说?”
刘厚仁说:“医生叫她回家吃药,三个月后复查。”
秦芳又问:“吃的什么药?”
刘厚仁犹犹豫豫地说出了药名,秦芳忽然大叫了一声,浑身僵住,两眼直勾勾地往上翻。刘厚仁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拼命地掐秦芳人中,一边掐一边叫着:“老婆,快醒醒,老婆,快醒醒。”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秦芳终于慢悠悠地回过气来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刚才怎么了?”
刘厚仁吓得浑身冒汗,惊魂未定地说:“你刚才背过气去了。”
秦芳叹了一口气,说:“老刘,我日子不多了,对吧?”
刘厚仁鼻子一酸,强颜欢笑道:“不会的,老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说好了要全家一起去海南旅游的,我算好了日子,今年七月份就去。”
秦芳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你骗我。我撑不到七月份了,老刘,我拖累你了,对不起。”
刘厚仁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我们是夫妻,照顾你是应该的,说什么拖累不拖累!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你走,我希望再照顾你三十年,四十年。”
秦芳哭着说:“不,我不想再拖累你了,老刘,你是个好人,真的,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嫁给了你,只恨这个病,让我不能继续和你在一起。”
刘厚仁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不,娶了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我知道你生病了辛苦,可是你从来没有叫过疼,我知道你是怕我难受,每次你夜里疼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心疼的,就想替你疼才好。”
秦芳说:“所以你才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拿着毛巾给我一夜一夜的擦汗。”
刘厚仁说:“可是你总是骗我,我不疼,我不疼。我知道的,你其实很疼,很疼。”他抱着秦芳,两人紧紧相拥,这片刻的温暖和力量足够平凡夫妻在一起幸福的过个十年八年,可惜这十年八年对眼前的她们来说,是如此奢侈。
刘厚仁说:“老婆,我愿意花费自己十年的寿命,来换取你的十个月。”
秦芳说:“不,老公,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孩子们还需要你照顾。”
刘厚仁终于冷静了下来:“是啊,孩子们还需要我照顾。”
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因为妻子的病,再加上常年辛劳,他看起来就像七十岁的样子。可是,他总是那么坚强,那么乐观,那么积极,那么幽默,那么风趣,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依靠,不管是妻子,儿女,或是同事,他从来没有依靠过谁。可是,谁又能体会一个六十几岁老人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呢?妻子终将离他而去,他们在一起快四十年了,她已经成为了他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融入了血液和灵魂了,一想到她即将离去,他的心就撕心裂肺的疼痛,灵魂也在渐渐远离。
秦芳又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应该撑不了几天了。我怕自己到最后神志不清楚,所以,想趁现在把一些心里话都说出来。老公,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刘厚仁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秦芳说:“我走了,你一定要再娶。”
刘厚仁说:“你真傻,我怎么可能再娶?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跟你一样的女人了,也不可能再对一个女人产生什么感情。”
秦芳坚定地说:“不,你一定要再娶。孩子们终将离你而去,我不想你孤苦无依,找一个人替我照顾你,我会感激她,也会祝福你。老刘,你一定要答应我,答应我。”
刘厚仁流着泪说:“好,我答应你。”
秦芳说:“还有,要照顾安琪。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她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刘厚仁帮她擦去眼泪,说:“我知道,你和这个孩子特别投缘,你放心,安琪也是我的孩子,我只要有一口气,都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秦芳说:“刘姝的身体和婚姻,都是命运注定的,我们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只能尽量避免让这些事对安琪造成不好的影响。”
刘厚仁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量照顾好她们娘儿两的。”
秦芳说:“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是个言出必行,值得信任的人。要是柳原也像你这样,就好了。哎!”
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刘厚仁的肩膀上,他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没有继续说话。
两人静默下来,刘厚仁抬眼看墙上的闹钟,不过才凌晨两点。可是,他们都已经睡不着了。
天还没亮,秦芳被送到了医院肿瘤科。她头痛欲裂,到早上的时候实在支持不住了,终于告诉了刘厚仁,刘厚仁赶紧把她抱了起来,和刘力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抬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刘姝匆匆地送完了安琪,也急忙赶到了医院。
当她走到病房的时候,发现父亲站在走廊上哭,他那老泪纵横的样子让刘姝心碎,她的心也顿时沉到了谷底。“爸,怎么样了?”刘姝问。
刘厚仁说:“你妈,创口已经开口腐烂化脓了,癌细胞也转移了,都到了脑和肺了,肺积水可以抽,脑积水没法抽。她一直喊着痛,打止痛针都止不了。”说完,他再次泣不成声。
刘姝也忍不住抱着爸爸放声痛哭。
身边好多人来来往往,面无表情,这是肿瘤科的住院部,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而且不止一起。人人都来不及顾全自己的伤,怎会有心情体会别人痛?刘姝不禁愤慨这世界的冷漠,又感叹自身的渺小,和人类的悲哀。科学日新月异又怎样,终究还是有攻克不了的难题。人们并不想长生不老,只求深爱之人不要受病痛的折磨,安然地老去,可是为什么就是做不到?
病房里传来哭天喊地的叫声,刘姝细心分辨出是妈妈的。她和刘厚仁赶紧向病房飞奔而去,只见秦芳正捧着脑袋在床上翻滚,嘴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
她的心仿佛被万吨卡车碾压过一般,碎的不成人形。妈妈一向是意志坚强的铁娘子,什么样的痛能让她不顾尊严的叫成这样?
秦芳认出了刘姝,她苦苦地拽着她的衣角哀求她:“求求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不想再活着了。”
刘姝失控崩溃地对着刘厚仁说:“爸爸,跟医生说,让他们做点什么,快做点什么,不要让她这么痛苦!”
说话间,住院医生已经赶了过来,刘厚仁急急地问:“不是刚打过止痛针不久吗,怎么又痛了?”
医生目无表情地说:“癌症晚期就是这样,很多病人都痛,又不是你一个。”
刘姝气的差点想上去和他辩论,她想问他:你没有父母妻子吗?若是你的亲人也这样,你还会说出这么冷漠无情的话吗?
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话到嘴边变成了:“医生,有什么方法可以止痛,不管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尝试。”
医生说:“那只有打吗啡了,不过吗啡也是会失效的。一般都到最后才会打。”
刘姝和刘厚仁对望了一眼,看着床上快被疼痛折磨得断气的秦芳,咬牙说:“那就打吗啡吧!”
一针吗啡下去,秦芳果然安静了。
刘姝看到刘厚仁在床边呆滞木讷的表情,想起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心力交猝,不禁暗自自责。实事求是的讲,母亲生病后基本上都是父亲在照顾,自己的关心慰问和探望是少之又少,那时总是觉得还没到那一步,应该还有三年五年的活头,可是今天到了这样的境地,竟忽然惊觉,其实生命是如此短暂仓促,有些东西若你不珍惜,很快便会匆匆消失了。
她又想到,若不是因为自己三番五次的闯祸,母亲怎会这样接二连三地病倒?她长这么大,不但没有好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反而给他们不断增添麻烦,真是个不孝之女!
她又是伤心,又是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