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锦春知道黎京生要来,但黎京生的出现还是让她感到吃惊和无所适从。以前,她面对他时,他是自己的恋人;现在,他是自己的妹夫,是替锦秀来奔丧的。
黎京生出现在小院时,仍然像当年一样。他站在院子里,环顾着左右,小院依旧是那个小院,几年之后,似乎有些萧条和破败了。触景生情,他又一次想起了当年自己带着兵们在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样子,他的心猛地颤了一下,眼睛有些湿润。
他一出现在院子里,锦春就看到了。她想出去,可双腿竟迈不开步,她手扶着墙,努力地往前移动着。最后,还是锦香迎了出去,她叫了一声“姐夫”,接过了他手里的提包。锦香只比黎京生早回来一天,此时的眼睛仍是红肿着。黎京生意识到了什么,忙跟着锦香走进屋,这时的锦春已经恢复了常态,她看着走进来的黎京生,一时有种要哭的感觉。
黎京生冲她喊了一声:锦春——然后就用目光去寻找,屋里除了他们三个人,再没有别人了,他哽着声音问:妈呢?
这时,锦春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黎京生也落泪了,他垂着头说:妈,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面对着痛哭的锦春,有一种上前安慰的冲动,可他试了几次,终觉不妥,便强忍悲痛说:锦秀回不来。她生了,是个男孩儿。
锦春听了,哭得越加伤心起来,她的痛哭既是为母亲、也是为自己,甚至也包括眼前的黎京生。总之,这种感情她是说不清楚的。
黎京生终于清醒过来,冲锦香说:小香,带我去妈的坟前看一眼吧,也算是我没白来一趟。
黎京生在史兰芝的坟前跪了下去,他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妈,京生来了。京生来晚了,锦秀刚刚给您生了个外孙,可您再也……
黎京生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锦春也走了过来。她就站在黎京生的身后,锦香看了一眼锦春,没说什么,转身走了。锦香自然知道大姐和黎京生之间的过结,尽管她四年没有回过家,但她却保持着和锦秀的联系。锦秀和黎京生结婚后,锦秀也写信告诉过她。锦香没有对此事做更多的评论,只在信里简短地表示了祝福。
黎京生跪在史兰芝的坟前,一副山高水长的样子。他泣不成声地说着:妈,京生离您远,这么多年也没有孝敬过您,在这里,我代表锦秀向你赔不是了。
说完,冲着史兰芝的坟磕了三个头。
锦春终于在黎京生的身后说:起来吧,妈不会怪你们的。
黎京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地上站了起来。两个人四目相视时,都有些沉默。片刻之后,还是锦春反应了过来:回家吧。
说完,径直往前走去。
黎京生跟在后面,望着锦春的背影,想说什么,却欲言有止。两个人终于走到了曾经约会的山坡上,从这儿在往前走,就是通往哨所的路了。曾多少次,锦春送黎京生返回哨所时都是在这里分别。
锦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以前,她总是站在这块石头上,眺望着远去的黎京生。
黎京生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在她身边坐下。锦春随手拢了一把头发,缓缓地说:锦秀还好吧?
她很好。你发的电报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直到她生了孩子,我才告诉她。她催着我早点过来,好给你搭把手。黎京生有些惆怅地说。
她好,妈也就放心了。我妈临走时,一直念叨着锦秀和锦秀。她们过得再好,我妈也是放心不下。锦春说到这里,喉咙就有些发堵了。
黎京生赶紧说:等锦秀满月了,就让她带着孩子回来住上一段时间,看看妈,也陪陪你。
锦春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就不用她陪了,你们工作都忙呢。
黎京生无奈地望向远方,他一下就看到了那条通往边防站的路,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这次时间太紧了,要是不忙的话,我真想去边防站看看。
锦春的目光也一飘一飘地飞向远处。
你还好吧?黎京生在半晌之后,试探着问道。
我很好。锦春说话时还笑了笑,但看起来却像是哭。
锦香现在也分到了北京,以后她有什么事,我和锦秀会照应她的,你放心。黎京生说着话,目光仍向远处眺望着。
锦春一时无语。
你自己的事也该上心了。黎京生这才把目光收回来,虚虚实实地望着锦春。
我挺好,你不用担心。
家里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黎京生说到这儿,眼里又蓄满了泪水。
只要你们都生活得幸福,我就满足了。锦春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又说:锦秀年轻,有些事做得不好,你多担待些。
黎京生舔了舔嘴唇,闷闷地“嗯”了一声。
锦春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想晚上就走。原以为妈还在医院里住着,我能给你搭把手,没想到,妈已经……
走吧,秀也需要你照顾,还有杨阿姨,家里也离不开你。
锦香也要走了。她刚到单位报到,一切还都没有理出个头绪,她也急着要赶回去。
两个人在傍晚时分离开了家。
分别时,锦春把锦香拉到一旁,盯着她的眼睛说:虽然妈走了,可这里还是你的家。想家了,就回来看一看。我知道,你还记恨着姐。
锦香含了泪,一把抱住了锦春:姐,以前我是恨你,但现在不恨了。我会回来的,姐,这个家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有空你去北京,让我和秀陪陪你。
锦春点了点头:回去别跟你姐说妈的事,就说妈已经出院了。她正在坐月子,别让她着急上火。
锦春又转回身子,冲黎京生嘱咐着:你回去也别说实话,要不会影响她的奶水。
放心吧,我知道。
锦春就挥挥手说:你们走吧,我就不送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里。
锦春躲在窗子的后面,一直看着两个人一点点地远去,直到消失在她视线的尽头。她再也忍不住了,弯下身,抱着自己,哀哀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她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做了一场梦。昨天,她的身边还有人陪着,尽管伤心,却并没觉得孤单。此时的静寂,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清冷和不安。她的目光在房间里环顾着,最后,就定格在母亲的遗像上。她伸出手,把母亲的遗像抱在胸前,一遍遍地擦拭着相框,嘴里喃喃着:妈,他们都来了,又都走了。锦香也回来了,她晚回来了一步,你没能亲眼看上她一眼。但她总算认这个家了。妈,你放心吧,你不在了,这个家还有我呢。我不会扔下两个妹妹不管的,不论她们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家永远都在等着她们。妈,你这一走,就没有人陪我了,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挺过去的。
说着,有三两滴泪水落在了母亲的脸上。
锦春第一次感受到了孤单。她坐在那里,愣愣地有些出神。
守备区的苏启祥参谋仍隔三岔五地写信给锦春,她却很少回信。她不知道说什么,苏启祥却始终热情似火,每一封信都火辣辣的,她在这种火辣辣中一直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