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重点
“有效性宣称”的定义
日常生活中的有效性宣称
客观的、主观的，以及规范/评价的宣称
客观性与实在
多元实在
主体性的层次
存有学的不确定性
操作型定义与面对面访谈
价值宣称的合理性
作为解释概念的“意义”与规范
规范的真理宣称
习题
现在该是来讨论我在上一章开头提到的几个重要但是有些棘手的问题的时候了：什么判准可以用来衡量基础记录是否“可信任”（trustworthy）？什么判准可以用来衡量根据基础记录所作的推论是否“有效”（valid）？
何谓有效性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弄明白，从批判研究的角度来看，“有效性”究竟代表什么样的意义。在传统的哲学中，“有效性”指的是论证的健全与否，而与论述是否为真无关。例如：以下所举的三段论证的例子是有效的，但不为真：“所有的马都有两个头，Lester是一匹马，所以Lester有两个头。”假如前提皆为真，则结论也会为真。因此这论证是有效的。
批判知识论广泛地借用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观点，将“真理”定义为“真理宣称的共识”。所谓的真理宣称（truthclaim），指的是对于某一事物为对或错、好或坏、正确或不正确的主张。根据实用主义哲学家如Dewey、Peirce与James等人的看法，上述例子中的“所有的马都有两个头”此一宣称是否为真，取决于该陈述是否有能力赢得该文化社群的共识。社群共识所决定的真理宣称之有效性，并非一劳永逸的绝对论断：一个社群在某一历史阶段里认可的任何陈述（例如：“所有的马都有两个头”或“Lester是一匹马”），可能在下一个阶段里又变成不同意。因此，所有的真理宣称都是可能出错的（fallible）：在下一个历史阶段里，或是在文化团体经验的相互接触之后，原先有效的真理宣称很可能就被认为是错误的。
批判知识论发展至今日之严谨而有系统的论述，乃是由Habermas（1981，1987b）借用实用主义的观念所发展出来的。谈到“真理”，应该关注的并不是传统意义的真或假，而是其是否能够取得共识所必须满足的有效性条件。真理宣称应转化为有效性宣称，如此才能针对其是否满足有效性的条件进行仔细的检证。
当作出有效性宣称时，其赢得该文化团体之共识的能力，有一部分是由某些普遍的标准所决定的。这些普遍的标准并不因文化而异，而是基于人类相互沟通的结构而定。这些标准并不是针对真理宣称之特定内容来告诉我们该宣称是否为真，而是在沟通以取得共识的形式上，提供给我们标准，以决定一个真理宣称是否有效。
关于有效性，实用主义者主张一个与传统逻辑及哲学迥异的理解方式。由于真理的本身取决于共识，因此有效性的论题并不单纯只限于论证的逻辑是否健全。事实上，有效性论题还延伸至论证的前提。一匹马是否拥有两个头的问题，要视一个文化究竟如何理解“头”与“马”这两个语汇而定。然而，从文化意义来看，人们对于“头”与“马”及其语用学范畴的语汇的理解，本身乃是基于人与人在日常生活之中，为达成共识以协调互动之所必须。因此，所有日常生活中属于文化的范畴，都必须成功地达成人类之间的沟通及行动上的协调互动。实用主义者论证，一个单一而真实的世界是存在的，且独立于用来描述此一世界及从事与此世界相关行动的文化范畴之外。此一真实世界对于人类的某些活动会有所“驳斥”（resist），因此只容许某些形态的文化结构才有可能出现。假设我们宣称破掉的玻璃并不锋利，且因此用手去碰触，此时“真实的”碎玻璃将会驳斥这种主张，且（由于割伤我们的手）迫使我们改变原先的宣称。
因此，真理宣称会受到许多不同方向的规定或限制，从而限制一个文化所可能建构的宣称。第一种对于真理宣称的规限来自于人们必须满足某些沟通条件，以期能够相互了解，并且在该条件下能够通过努力论证其真理宣称以达成共识。这种方向的规限就提供了我们有效性的标准。另一种对于真理宣称之规制，来自于真实客观世界对于人类行动的驳斥，使得只有某些形式的宣称是可能的（例如：碎玻璃是锋利且会割伤人）。但还有另一种规限———这一点仍有讨论的空间，则来自于人类的经验与动机之普遍形式，也就是一套普遍的人们旨趣之所在，这些普遍的人类旨趣限制了属于规范/评价范畴的真理宣称（见下述）。
虽然批判论者倾向于相信存在着一个单一客观实体，而该实体只能通过权力关系中介之语言与符号系统加以表达；但批判知识论的焦点，却较多置于论述的有效性之上，而不在于真理。我认为，批判论者亦隐然同意某些人类普遍之旨趣所在，例如民主社会形式的价值（见下述）。然而，批判知识论方法学上的严谨主要还是来自于有效性的本质，而不在于真理。请记住，实用主义者认为———批判论者亦然，有效性存在于沟通的结构之中，没有这些沟通结构，真理宣称将无法传递给另一个人。也因此，宣称将视其满足有效性标准的程度，而被视为有效或无效。而这些有效性的标准，则是根据沟通的基础研究拟定出来的。
因此，简要而言，批判知识论的第一条标准可以这么表示：当考虑一个真理宣称时，要检证与其相关联的有效性条件。应该要遵循怎样的步骤，才能取得一个文化团体对某宣称的共识呢？更基本的问题是，要采取怎样的步骤，以及满足怎样的条件，才能保证其他人至少对此宣称有所了解？即使仅仅只是想要了解其他人，也需要涉及这些对有效性理论而言十分基本的过程。
假如一个宣称被提出来，且满足其有效性的条件，则此宣称因其取得任何一个可能的文化团体之共识而被视为“真理”。如果有些团体不同意此一宣称，那么将需要一场论证，以求能够获得满足有效性条件的共识。这包含了论证者们所作的努力，以期能有相同的方式来了解此宣称。这样的努力将会促使各方争议，集中讨论，在各自描述客观与主观实在时，所使用的文化语汇及范畴是否适当？
有效性宣称与社会研究
研究报告包含一系列的有效性宣称，其中包括宣称田野记录及基本资料的真实性、宣称由资料推论而来的分析结果乃是正确的，以及宣称所使用的分析技术乃是具有健全的理论基础的。
我们要记住真理宣称与有效性宣称之间的区分。在批判性社会研究中，我们了解到真理宣称的某些内容会有文化上的限制，并将真理宣称很快地转变为有效性宣称。我们的目标是找出满足有效性的条件，且因此得到良好支持的真理宣称。然而，我们从不宣称已经找到某一论题的最终“真理”，因为我们相信实用主义者所说的：任何主张都是可能出错的。我们的确认为仔细地遵循真理宣称的有效性条件，会使我们的研究结果趋向真理的方向。本书某些章节会对这一点再多加说明。批判知识论者并不是“相对论者”，我们并不认为不同的文化将会“建构”出完全不同的世界，且因此拥有完全不同的“真理”，而是承认所有的真理宣称都会受到文化因素的中介作用。但我们也指出了，人们在试图达到彼此了解的时候，皆有意或无意地预设了某种普遍实在的存在。人类沟通的结构需要这样的假设。除此之外，经验上的证据也支持此一假设：一个普遍的实在确实存在。因为如果此一实在并不存在的话，那么当彼此分歧的诸多文化相互接触时，就必然会出现诸多很根本的沟通问题。证诸经验事实，异文化之间的接触并未发生根本的沟通问题，所以不存在一个普遍真实的宣称并未得到经验的支持。关于这一点，我将会在稍后的选读部分，更深入地讨论。
日常生活中的有效性宣称
批判研究的方法论与他种方法的区分在于前者是从人类的日常互动情形中，来探寻有效性的概念源头。至少，这对我所提倡的批判方法论的特定分支而言，确实是如此。而我这个方法论主要是从Habermas对于有效性的研究所得来（McCarthy1978；Habermas1981，1987a，1987b，1988）。研究者所作的有效性宣称，本质上与一般人在日常生活脉络中所作的宣称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我们能够了解有效性宣称在一般人类沟通中所扮演的中心角色，便能陈述出一套研究社会历程所需的特殊条件，以建构更值得信任的研究结果。
在本章之中，我首先将通过检视Alfred和Samuel在TRUST教室中的互动，说明人们在日常生活沟通中是如何呈现有效性宣称的。然后，我将会通过一些练习，以导出有效性宣称的正式定义，如此或许可以形构批判知识论的基本原则。这整本书的其他部分都将会使用到这些原则。一方面，借以指出研究者必须尽力去满足的有效性条件为何；另一方面，也用来建构许多在分析质性资料时有用的模式。
沟通的有效性宣称
让我们回到上一章中我借用来说明厚描述的Alfred和Samuel在TRUST教室中的互动情形。Alfred要求Samuel接受测验，但Samuel拒绝了。接着Alfred转移场景，不再继续教师与学生之间对于是否接受测验的对抗，而改以大人与小孩的关系来讨论小孩的问题。场景的转移发生在［37］，在这个节点上，Alfred问Samuel是否因为家里所发生的事情而感到烦恼。
接着我们会看到，随着互动的不断进行，两人之间逐渐形成一种“互动的节奏”，一来一往的互动之间隐然进行着一种辩争。当你在阅读这些记录时，要特别注意Samuel采取的防卫策略。很明显，Alfred一直向Samuel提出有关他的妈妈和感觉的问题，但是同时Alfred的许多问题也暗中传达出对Samuel之前反应的挑战。而Samuel的反应则多半针对Alfred话中潜在于背景的挑战，而非表面上提出的问题。而回应这些挑战，Samuel防卫的方式则是向Alfred提出一些默会的（tacit）反驳宣称。
Alfred默会的宣称具有一种“场”（field）的特征，这在第六章中会有更完整的解说。目前，我们只需注意到，所谓的“意义场”（meaningfield），乃是指一个有意义的行动所包含的各种可能宣称。研究者与Samuel都无法从Alfred的话语中确切知道他的意图；但从Alfred的话语中，Samuel和研究者都能够知道某种可能的意义场。Samuel针对Alfred提出的挑战问题中某一个可能潜在的背景宣称作出回应。借此，Samuel解释了Alfred提出的问题中的要点，并对这样的解释所带来的默会挑战作出了防卫。
要记住，有效性宣称始终可以从真理宣称中得来。所谓有效性宣称就是一个可能被断定为真或假、对或错、好或坏的主张（不论是内隐的或外显的）。在下面的练习过程中，你要做的是清楚地说出Samuel某些反驳的真理宣称（将焦点置于可以确信其为有效的条件上时，这些真理宣称可以转变成有效性宣称）。为了更清楚地进行这项练习，我先将我对Alfred默会的有效性宣称所作的说明，置放在记录之中，利用括弧和空格，把我的解释与实际的田野札记区分开来。你所要练习的就是使用相同的方法清楚地说明Samuel的反驳宣称。
厘清田野札记中内隐的有效性宣称
下面就是我们将要进行的练习。要记住，在Alfred的动作及所说的话之后的括弧里的评论是我重建出来的有效性宣称。你应该用同样的方法厘清Samuel内隐的默会宣称。下一个步骤是设计出一个分类的架构，以便可以将各种有效性宣称加以划分到适当的范畴。在这个互动的例子中出现的宣称可以区分为几个不同的范畴，我希望你们能够试着去想清楚这些是什么样的范畴。
田野札记节录：Samuel和Alfred之间心照不宣的争论
［37］A：你是因为家里的事而感到烦恼吗？语调平静，隐含的意思：“为家里的事感到烦恼是合理的。”
我想你可能因为你家里所发生的事情而感到烦恼；你家中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38］S：不是。用一种新的，既不是生气也不急躁的语气，但最后语调有点上扬，似乎有一点防卫的味道。
话中可能的、默会的有效性宣称为何？
［39］A：不是吗？你妈妈昨晚有回家吗？
我不信；你并没有诚实以对；你的妈妈经常离开家，而且/或者你的妈妈不应该经常离开家，而且/或者有一些妈妈会待在家里陪着小孩；有一些妈妈会把小孩子留在家里，这会让孩子感觉到烦恼，你妈妈就是那种会把小孩子留在家里的妈妈。
［40］S：有啊。一样的语气，语尾上扬。
话中可能的、潜藏的有效性宣称为何？
［41］A：有回家？似乎不相信。
我不相信，你隐瞒了真相。
［42］S：有啊！然后她就离开了。Samuel的声音愈来愈弱，肩膀往下微垂，视线向下看。
话中可能的、潜藏的有效性宣称为何？
［43］A：然后她就离开了？她这个时候会去哪里？Alfred略微趋前靠近Samuel。
正如我所猜想的，你妈妈常常留下你，一个人出去。这个你我都知道。
［44］S：她离开到汽车上工作。语气仍旧带着一丝防卫。Samuel坐直身体，视线跟着抬高，但并不看着Alfred。
话中可能的、潜藏的有效性宣称为何？
［45］A：离开到汽车上工作？（暂停片刻）你真的相信她去车上工作？
我们都知道她并没有到汽车上工作，你妈妈对你说谎，她去了“不好”的地方，你没有对我老实讲。
［46］S：嗯。确定的语气。Samuel看着Alfred，嘟着嘴。
话中可能的、潜藏的有效性宣称为何？
［47］A：......（好像是说，你喜欢她这样做？或是其他类似的话）。
我知道当她做这件事时你并不喜欢，而且/或者大部分的小孩都不喜欢自己的妈妈做这件事，而且/或者对这件事觉得不舒服是正常的，来谈谈吧！
［48］S：我才不在乎！视线下移，望向别处。
话中可能的、潜藏的有效性宣称为何？
［49］A：你不在乎（声音不清楚———她所做的事）？
你必须多告诉我一些，或者，我们都知道，其实你应该很在乎。
［50］S：嗯。确定的语气。Samuel还是看着别处；现在往上看。
话中可能的、潜藏的有效性宣称为何？
［51］A：你为什么不在乎她做的事情？
你不在乎妈妈做的事情，这是不正常的。而且/或者，多告诉我一些为什么你不在乎，而且/或许我不相信你不在乎，证明给我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