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再论重建分析：具体化的意义、(2)

［55］A：你不在乎被留下来和祖母待在一起？（暂停）另一句话录音不清楚。

［56］S：我再也不在乎我自己所做的事情了。特别加重语气在“我”。在上述这些互动之中，Samuel愈来愈多表现出像是“绝望”的

身体姿势，他又恢复成先前那副消沉的样子，眼睛往下看着地板。

［57］A：你为什么再也不在乎你所做的事了？

［58］S：（沉默）

［59］A：你为什么不在乎？

这些田野札记从［39］开始提供了一些Samuel身体姿势/动作的细节，Samuel的姿势似乎表现出一种“挫败的”主观状态。为什么他会觉得挫败呢？在承认母亲外出的情形下，他相信他为Alfred的疑心提供了一些确证。Samuel可能会因为他母亲的外出而感到不快乐，也可能根本不会；但他也不会希望去证实Alfred对母亲的负面看法。假如Samuel对他母亲不高兴的话，在［39］中坦承她的离开会使得这种不高兴的感觉进入他自己也较少检视的意识之中。而假如他对母亲的行为并不觉得不高兴，那么他受挫的感觉主要会归诸于：自己未能在这一点保护他的母亲，以及他在此情境中缺乏权力。总之，Samuel的挫折感就是他未能找出任何方法以改变Alfred的态度（Samuel认为Alfred持有的态度）。

到了［44］的时候，Samuel开始表现得不那么挫败，精神比较振作，而且在面对Alfred的态度上也显得比较“强硬”或坚定。这种情境或互动节奏的转换，发生在Samuel为母亲的尊严而战的关头上（这其中可能带有种族问题的蕴义）。

现在，让我们跳到［56］。在这儿，Samuel的姿势显得相当的挫败。他试图改变场景，亦即将场景从“批判的白人老师正在质问少数民族的学生”转换成“困扰的学生放弃富有同情心的大人的咨商”。这个努力在于转换一个新的场景，这似乎是Samuel的一种策略，希望能把问题从母亲身上转移开来，但其代价却是屈服于Alfred的主导。Samuel可能隐约觉得，Alfred抱持的是一种保护的心态。在这里，Samuel的身体姿势可能反映出其内在真实的感觉，也很可能是刻意夸张他的感觉，以期能够转换为新的场景。就笔者的推论来看，很可能是后者。

请注意看，整个场景与整个互动节奏的掌握（包括了对后继行为的预期、多个行动者的多元主观状态及所有当事者所扮演的角色设定等），都是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仅仅只是这个单一的姿势中，就以一种象征的模式整个宣称了出来。这正说明了意义的经验是以整全而具体化的方式与场景的文化典型产生关联。我在其他书中（CarsPecken1993a），称此为“感觉/身体的对话建构”。

语调和姿势亦可提供线索来了解主观状态与整全的意义。很大的声音再加上大量的姿势，相当于释放能量的身体感觉；而柔和的语调配合低垂的眼神及较少的身体动作，则会联想到受压制与内在崩溃的身体感觉。

这类的线索应同时与其他的意义特质来配合使用，以创造具有支持性的重建分析。在分析身体姿势与手势上，McLaren提供了更多精确的研究。但是对于身体姿势的分析必然是属于高度的推论，因此若要支持个人所做的身体姿势的分析诠释，则还必须有对行动当时或事后访谈所搜集的语言资料，予以佐证。

权力与身体

注意意义与身体状态的关联，不可避免地会将我们导向意义与权力的连结关系。本章下一个主要的部分中，我将讨论权力的概念，并介绍一些很有帮助的特性与概念。但现在还是让我们继续将焦点放在权力对于身体状态的影响作用，这在我们刚刚分析的田野札记中是很明显的。

注意在之前互动的状态中，Alfred呈现的是一连串的挑战，而Samuel则是防卫的行动。这个情境本身就是一场权力的争斗，至少从Samuel的观点来说确是如此。在此权力争斗的情境中，他感觉到自己对于认可与尊严的需求正在遭受攻击，当他得在此战役中让步时，他的身体显示出内在崩溃以及压迫的讯号；而当他有希望赢的时候，身体就出现伸展和活力的讯号。这场攸关尊严的战役可以分别从权力的互动与文化两种模式来进行分析，特别是权力的文化模式。其中可能涉及种族差别的蕴义、家庭阶级的差异，当然还包括对于年龄差异的文化建构意涵。这些文化主题主要环绕于建构Samuel对Alfred意图的怀疑，另方面也通过这材料提供Samuel试图建构出有效的自我认同，再者也限制了Samuel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材料。这些全都影响了Samuel的身体感觉。

基于这样的理由，McLaren把压迫的文化情境称为“痛苦的文化”，也就是感觉到被压迫的身体（McLaren1993：13）。读者应该意识到身体状态对于权力与意义的关联，寻找其他像McLaren这样将这个主题更加详尽地研究的书，然后发挥创意来运用其中诸多的观点。

通过互动而建立的权力关系

Giddens（1979）很有说服力地主张，所有的行为都伴随着权力。所有的行为都“涉入”种种事件流之中，并且或多或少“造成改变”。更甚地，所有的行为在原则上都可能呈现出另一种风貌，因而特定的行动就表达出行动者决定行为优先性的权力。即使在极度高压的情境中，也就是行动者只能依照命令行事，否则就会被威胁遭受极为不利的惩罚。即便如此，行动者在原则上还是可能违抗命令并坦然承受后果，行动的权力并不会全然遭到剥夺。

所以，所有的行为都是权力的行为。正如Giddens（1979，1984）所提出的，权力的概念与行动的概念在分析上是密不可分的。行为有多少的权力端赖于它能够成功满足行为动机的程度；另外一个影响的因素则是，行动的条件有多少自由的程度，得以免于受到影响与胁迫。所有的行为都是权力的行为，但是行为的权力大小乃是有所差别的。

互动的权力关系发生在于，行动者区分出谁在决定互动的课题上说的话比较有力量，以及谁支配着互动情境定义。互动权力关系作用最大的场合是在所有当事者没有平等的沟通机会来决定诸如上述角色的区分。

所有的质性研究应检视其中紧密关联的权力关系，以决定出行动者分别拥有何种类型的权力以及为何如此。在研究互动建立的权力关系方面，有一个很有效的方式是使用源自MaxWeber（1978：215—255）著作中的一些概念。这些概念使我们更容易认出权力关系的类型。后面将通过语用视域模式，把这些概念分析成为各自涉及的各种有效宣称，以期更为精确地分析权力关系当中的意涵。

互动权力关系之类型

Weber著名的权力关系类型说，把互动权力区分成高压以及三种权威类型（包括魅力的、合法/理性的，以及传统的权威类型）。读者对这个著名的类型说应该很熟悉，几乎所有社会学的入门课程都会提到。但是潜在的基本观念是可以被延伸使用的。以下我会运用一些例子来介绍延伸的互动权力类型说。

假设你在教室中进行观察，而你看到Susan抓着坐在她前面的Mary的头发，还用力拉她。Mary哭了出来，在Susan停止她的侵略动作前吸引了老师的注意。现在，思考一下以下的情节。

情节一：

老师说：“立刻停止！”侵略者（Susan）说：“为什么我要停止？”老师回应她：“因为我叫你停！”Susan停止。

情节二：

老师说：“立刻停止！”侵略者说：“为什么我要停止？”老师回应她：“因为假如你不停止，我会把你送到副校长那里！”Susan停止。

情节三：

老师说：“Susan，你忘记我们之间的小约定了。”Susan说：“什么约定？”老师回应说：“你乖乖地整天都不要去骚扰其他同学，那每天都可以得到一条糖果。”Susan停止。

情节四：

老师说：“噢，Susan！我突然想到，我想要你跟班上同学分享一下你昨天在自然课所发表的那些酷点子，好有创意喔！”老师对Susan展露出很能赢取人心的笑容，态度友善而温和地走向她。Susan停止拉扯Mary的头发，并且站起来，显然很急切地开始向班上同学发表她的那些点子。老师伸出手臂放在Susan背后，引导着她走到教室前面，他们一边移动的时候，老师一边说着：“噢，可是我想你现在已经忘了Mary的感受了。你可以跟她道个歉吗？”Susan转向Mary，似乎还算真诚地向Mary道歉。

在情节一当中，老师通过向Susan宣称其为老师的规范权力，而建立了一个凌驾Susan的权力关系。相对应的互动权力可称之为“规范性权力”（normativePower），近似于Weber所谓的传统权力。在这个关系中的下级会同意她自己的地位以及上级所拥有的权力，这是因为她认同这种区分权力与地位的规范。“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做！”把规范/评价的宣称置入了前景的位置上。这个规范参照的是全然依据地位来决定权力关系，此外在视域的前景就没有其他理由。“学生应该听老师的话”，就是这样，没有通融的。

在情节二当中，老师通过威胁要处罚，而强迫学生服从。这可以称为“胁迫性的权力”（coercivePower）。下级根本没有同意这种关系。下级的妥协并不是因为同意老师的地位及权力，而是为了要避免受到痛苦的惩罚。

在情节三当中，老师通过某种协定而使学生服从。“如果你听话，就会有奖赏。”这是一种彼此同意的协定，规定当事人相互间的责任，允许其中一方来决定互动的进行方向。这种类型的权力关系称之为“通过互动建立的协定”，与Weber所称的“合法/理性的权威”有点相似。研究者会发现，最普遍的协定类型是一种隐然的互动默契：大多数的时候，协定常常是在默会的层次上，彼此互动而协商出来的，当事者之间并没有实际言语的沟通行动，但是双方都能够了解共同的协定。举例来说，假如同事在会议中挺身支持你的观点，你也会觉得有义务在类似的情境中，站出来支持他。如此，在你们之间就建立起一个默会的协定了。

在情节四当中，老师通过他的“魅力”赢取学生的服从。这种赢得Susan同意其权威的基础，主要建立在他的人格特质，而不是地位、协定，或者其他的惩戒恫吓。个人魅力是另一类型的互动权力，类似于Weber的“领袖魅力”（charisma）概念。

上述的互动权力类型说，简述如下：

规范权力：下级因为文化规范而同意服从上级有较高的社会位阶权力。

高压权力：下级的行为是为了避免上级所强加的惩罚。

通过互动而建立的协定：下级的行为是获得上级给予的关爱或奖酬。

个人魅力：下级的行为表现出对上级的忠诚，而这是因为上级个人特质所致。

互动权力之研究

质性研究的第二阶段，应该安排时间来检阅整份田野札记，以找寻其中隐含的互动权力。从不同参与者所使用或宣称的权力形式，可以制成一份表单。下个步骤则是，从表单中找出共同的互动权力形式，更具体地加以分析。如果他们常常宣称或同意的是属于规范性的权力，那么就要去决定究竟是涉及了哪些特定的规范。如果是高压的权力，那么就要去决定出作为威胁的是哪些制裁。如果他们常常采用的是协定的方式，那么就要去找出其中隐含的价值，例如：老师与学生约定用棒棒糖来奖励好行为是基于什么价值？如果是取决于个人魅力，那么试着去找出在互动情境中，老师有哪些行为被认为是有魅力的？为什么？

权力与文化情境的分布情形

上述的互动权力类型说，如果能够同时注意到文化情境，所获得的成效就会更为理想。上述的互动权力类型之所以能够适用来解说各种互动，是因为行动者在互动之中往往参照了某些类型的文化主题。当然粗糙的高压权力自身是不需要什么文化情境的。但是，高压权力的运作，通常是通过某些文化源头的规范架构予以正当化。

在规范性的权威中，很显然地，大家同意的规范必然具有某些文化的特质。“学生应该听从老师的话”，这一条准则得以运作的前提是，文化情境中普遍认可该准则为一种道德的规范。

情境的定义缺乏另类的方式，经常是巩固规范性权威的重要因素。一般来说，个人魅力是持有某种技能的人所创造出来的产物，他们懂得运用手边的文化条件去赢得他人的信赖与忠诚。使用大家所理解与认同的文化主张和规范，人们就可以有技巧地成为“众人迷”，赢取他人的忠诚。最后，互动的约定几乎总是将规范/评价宣称予以强力地脉络化，而成为理所当然的文化情境（回想棒棒糖的例子）。

因此，诀窍就在于，使用互动权力类型说来找出互动权力的普遍形式，然后进一步地以文化情境与其分布的概念来分析该文化的情境。例如：在当今的西方社会中，存在一些可供保护女性平等地位以及权力的文化主题；然而，有些地区的文化就缺乏这样的主题，这些地区的人对女性主义论述并不熟悉。假设你研究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地区，你可能会发现该地区的女性一致地顺从男性所定义的规范权力。你首先就会发现，这种基于性别差异的规范权威乃是你研究场地的共通性。接下来，你必须要问为何如此。只有理解该地区的文化情境，你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同时研究互动与文化权力

让我们进一步通过检视TRUST研究中其他部分的笔记，来说明互动权力与文化情境的交叉分析。田野札记接下来的部分是记载了另外一天的情形，不同于我们先前所关注的那些记录。在这一天，Alfred仍然试着要Samuel去做那同一个测验！同时在教室的还有一位非裔美国女学生Jane，以及一位西班牙裔男学生Ricardo。在此我们将会看到，他们的互动所涉及的权力关系实际上有多么复杂；也会看到上述各种互动权力又是如何同时通过背景与前景的宣称，而产生作用。

田野札记摘录：Samuel和Alfred之间的权力运作

［1］A：Samuel，你应该做这个测验的。温和的声音。

［2］S：坐在座位上，把外套拉高到头顶。

［3］A：（忽视）

［4］S：敲敲桌面，惹火Ricardo。

［5］A：Samuel？

［6］S：我生病了。

［7］A：要我量量你的体温吗？

［8］S：不要！丢一个东西，把纸撕破。

［9］A：最好去给护士看一下。写下看护士的字条，并交给Samuel。